她平日里最是怜惜这个身世飘零、心思玲珑却又坚韧果决的妹妹,也深知她与杨炯之间那份患难与共的情意非同寻常,如今听得她竟自认绝路,安排起身后事来,如何不痛?如何不怒?
那“毒女”二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杨渝心窝,更兼那“底方销毁”的绝望之言,更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猛地甩开王修的手,那力道之大,带着决绝的意味,柳眉倒竖,凤目圆睁,平日里端庄沉稳的容颜此刻罩上了一层寒霜:“你……你混说什么!天底下哪有解不了的毒?哪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家里头多少能人?宝宝医术何等精妙?公公见识何等广博?
便是翻遍倭国每一寸地皮,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劳什子的底方寻出来。便是没有底方,难道就不能另寻他法,重配解药?你只想着托付旁人,可曾想过杨炯?可曾想过我们?你这般轻贱自身,自断生路,将我们置于何地?将杨炯对你的一片心置于何地?”
她越说越急,胸口剧烈起伏,那“轻贱”二字,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
王修被她甩开手,身子微微一晃,却并不着恼,脸上那凄凉的微笑反而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看透世事、尘埃落定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深不见底的哀伤与眷恋,如浓雾般化不开。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被杨渝甩开的腕子,仿佛在安抚对方的怒气,又似在平复自己的心绪:“好姐姐,莫动气,我岂不知你们待我的心?杨炯待我的情?便是因着这份情义,我才更要替他想长远些。
我这身子,自己最清楚,毒已入髓,若无底方,寿数无几。与其空耗心力,徒增伤悲,不如趁我还有口气在,做些有用的事。
我妹妹媄子,性子温婉,不似我这般喜欢耍脾气,更不像耶律南仙、李嵬名那般胸怀大志,她是个极柔顺的可怜人,只求一个安稳。杨炯他太重情,我怕我走后,他郁结于心,身边若有个知冷知热、性情温顺的伴着,缓缓开解,总好过一个人硬扛着。
姐姐们自然都是极好的,可你们哪个不是肩挑重担、心怀丘壑?一个个都强势得很,他纵是受了委屈,怕是也只在肚子里闷着。有个温顺些的,能让他全然放松下来,说些贴心话儿的,不好么?”
王修说着,眼波流转,竟带上几分旧日里撒娇的神气,轻轻扯了扯杨渝的衣袖,“姐姐,你就当疼我,也疼疼我那苦命的妹妹,帮我在杨炯面前美言几句,给她个容身之处,可好?”
杨渝见她这般模样,心头那怒火更是如同浇了滚油,烧得她五内俱焚。这哪里是托付?分明是交代后事。分明是自绝于杨炯,自绝于王府。
她用力抽出衣袖,指着王修,指尖都微微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字字如刀:“王修!你少在这里跟我插科打诨,装疯卖傻!你告诉我,你这般苦心孤诣,替你妹妹铺路搭桥,究竟是图什么?!
你口口声声为了杨炯,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可曾问过我们认不认?我告诉你,王府上下,弘农杨氏,只认一个王修。你妹妹再好,她是她,你是你。你休想用她来替代你自己,更休想用这个来搪塞我们。
你想让杨炯记着你,法子多的是。活着,好好活着,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让他时时刻刻看得见,摸得着,那才是真真切切的记着。弄个影子似的替身放在身边,让他念着你,日日伤心,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他好?你这是剜他的心!”
杨渝一口气吼完,只觉得喉咙干涩发紧,胸口闷得发疼,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再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盯着王修那双看似平静却深藏绝望的眼眸,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感攫住了她,竟觉一阵眩晕。
王修被她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一番质问震住了,脸上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住,渐渐消散,只余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狼狈。
她避开杨渝那灼灼如炬的目光,缓缓转过身去,凭栏而立,默然无语。
时值四月下旬,明石城内外的光景旖旎。
校场上,新编的“扶桑卫”在麟嘉卫老卒的呼喝下,步伐虽显凌乱,却已初具规模,尘土间蒸腾着汗水和野心。
远处,几株晚开的樱花树点缀其间,粉白的花瓣已近凋零,风过处,如雪片般簌簌飘落,沾在王修玄色的武士服肩头,更显出几分伶仃孤寂。
眼前是厉兵秣马,剑拔弩张;鼻端是血腥未散,暗藏杀机;唯有这初夏的风,尚带着一丝暖意,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寒冰。
王修望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国土地,望着长安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万念翻涌。
前尘往事,血海深仇,儿女情长,家国大计,还有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未来,千般滋味,齐上心头。
她不由得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樱瓣,那柔弱的花瓣在她修长指尖瞬间化为一点粉痕。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王修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细若游丝,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望长安,红尘茫茫泪斑斑。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青泥比叡关,粉樱淀川岸,碧草连叆叇。浮生半纸,风雪千山。”
这词句凄清婉转,字字含悲,将那故国迢迢、征途险恶、人生飘零、归期难卜的沉痛与无奈,道了个淋漓尽致。尤其是那“浮生半纸,风雪千山”,真个是道尽了身世浮萍、命途多舛的极致悲凉。
杨渝正自悲愤难言,猛听得王修吟出这等断肠之句,尤其那“浮生半纸”的自喻,更是如同冰锥刺骨,让她瞬间清醒又瞬间暴怒。
什么托孤,什么安排,这分明已是心灰意冷,自绝于生路。
那“风雪千山”的归宿,岂是王府?岂是华阴?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与强烈守护欲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什么言辞,猛地一步上前,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尖锐撕裂,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怒,直冲王修吼道:
“王修!你给我听清楚了。你便是死,骨头化成灰,也得给我埋在华阴的祖坟里。你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你哪里都跑不了!听见没有?哪里都跑不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跺脚,将那沾了尘泥的裙裾狠狠一甩,如同甩掉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悲伤,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只留下王修一人,孤零零地凭栏而立。
王修嘴角牵动,想扯出一个笑,却终究化作了唇边一丝苦涩的涟漪。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片被捻碎的樱瓣残痕,殷红如血,恰似她心底无法愈合的伤。
暖风掠过城头,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打向衣袍。
城下练兵场的呼喝声、远处寺院的钟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将她单薄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寂。
那句“埋在华阴祖坟”的话,像一道温暖的枷锁,沉重地箍住了她冰冷的心房,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又奇异地滋生出一丝微弱的、近乎奢侈的暖意。
她闭上眼,一滴清泪终于无声滑落,没入领口,消失不见。
千般算计,万种筹谋,终究敌不过这红尘俗世里一份斩不断的牵绊。那“浮生半纸”的悲叹,在杨渝决绝的誓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只是,这生路,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