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宵说春山渡口不是久留之地,却偏偏在这座渡口停留的时间最久。
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姑娘,在楚元宵与赵继成打架的那天现身之后,也不给那赵家子反驳的机会,独自一人干脆直接地出手,将那个赵家子给结结实实好一顿毒打,他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当初在盐官镇时,姜沉渔就已经是五境武夫了,比之现在的赵继成还要更高一境,又何况是过了一年有余的现在?
修行路越到高处,境界之内以及境界之外的差距就都会越大。
九洲承平已有万年,早就积攒了不少的老妖怪,大多都会在十境到十一境之间徘徊,这些人看起来好像都是在同一个境界之间,可往往真要见面动起手来,就又会突然发现,好像有些人在另一些人眼里,总跟没长成的孩子差不多…
很多仙家修士每每在修行起步时,看起来都是一路高歌,势头迅猛!但往往越到后面,就越会发现路途遥远难行,明明都已跨上了横在眼前的那个门槛,到头来放眼望去,却反而更加看不到尽头在何方。
如此磋磨之路,就总会让某些心志不坚者,哪怕只是看上一眼都几近发疯…有些人间修士疯了一样四处抢夺机缘,抢台阶,抢登天之路,看起来像是个疯狗,原因自然也在这里。
事实上,这才是修行路上真正的问心所在,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会当凌绝顶,头顶遮苍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姜沉渔将那赵家子一顿暴揍,直接让他被抬回了望春城才罢休,再之后就懒得管他们两个用王八拳打架,菜鸡互啄,反而是跟楚元宵一行的那另外三个人呆在了一处,自然而然,很是自来熟。
众人落脚的地方,依旧还是云海间,开在春山渡口的云海间分号。这座几乎已经开遍了全天下的客栈,到了如今的地步,其实已经不只是简单的客栈了,生意驳杂到好像什么都能掺上一手。
姜沉渔每天闲来无事,就会拉着寡言少语的沉默女子青玉出门去,在春山渡口那繁华豪奢的八坊十三巷里四处闲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兴致勃勃,还顺手买了一大堆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但到最后却没有一件是给自己用的,反而是全部硬塞给了被她拉着逛了一路的青玉。
这个时候,青玉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四处大手大脚的红衣姑娘,这些天里撒钱一样买回来的这些东西,竟然全部都是照着她的身量买的。
姜沉渔大概是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但后来眼看着东西太多,身单力薄的青玉都已经拿不动搬不走了,她就干脆又从某个买卖仙家器物的铺子里给她挑了一枚不大不小、品相适中的须弥物,专门送给青玉去装那些东西。
然后,红衣姑娘就继续开始天天如此,绞尽脑汁使大劲儿去四处花钱,大有不把青玉这一辈子的吃穿用度全给她买足,就绝不罢休的架势!
本来就沉默寡言的青玉,被这个自来熟的好看姑娘给逼得有些无奈,小心翼翼地弱弱开口了很多次,想让她停手不要再买了,毕竟这么多钱花在曾经是个浣纱女的她身上,睡觉都不安稳,总觉得像是烧钱一样。
但是那红衣姑娘每每此时,就都会笑眯眯回一句,“反正又不是花咱俩的钱,你心疼什么?”
买东西的钱谁来出?那自然是记在云海间的账上,再从楚元宵的那些家产里面扣钱抵债。
堂堂一座四品宗门的半数家底,还有云海间那位东家的赔礼,合在一处那可是有很大一笔钱的,掰着指头数上个把月都未必能数得过来,她们这才花了多大点?九牛一毛?有没有不用打伞的毛毛雨那么大点?
用这个古灵精怪的红衣姑娘的话说就是,你楚元宵光靠着师父敲竹杠,那么容易就挣了那么大一堆钱财家底,那可是别人花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嘞,你那都跟出门捡钱差不多了!这种钱就应该快些花出去,免得放在手里招灾!
说到最后,她甚至在还又补了一句,说这是江湖规矩!
每每如此说完,这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姑娘,总是会饶有兴趣盯着楚元宵的表情,看看他那张平静的脸上,会不会有些什么藏之不及的心疼之类的表情?
楚元宵每到这种时候,就都会先抬起双手揉一揉脸颊,然后再摆出一个“强颜欢笑”的表情来,让那红衣一眼就能看出他心疼得要死。
每当此时,瞬间就觉得自己开心了的姜沉渔,就会继续笑眯眯拉着青玉出门,继续去各处商铺里面瞎逛,然后再次搬回来一大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的各种物件,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有时候还会好心情给余人跟魏臣也带上几件,但唯独就是不会有给楚元宵的东西。
双方好似是形成了某种默契一样,一个使劲想辙去花钱,另一个假装心疼肉也疼,然后就继续各干各的事,互不打扰。
他们这一行人,这一路上一直都是以楚元宵为主事,所以长住在春山渡口很多天后,余人三个刚开始还对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长住下来有些好奇,等到后来看着他每天好模好样出门去,然后傍晚时分再鼻青脸肿回来,众人大概也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了,干脆也不问了,就看着他到底能扛几天的揍?
相王府门下一众弟子,最近也同样发现了一件奇特事,那个自从到了望春城之后,就跟城后那云龙山杠上了的外乡人赵继成,最近好像是突然改了习惯不去爬山了,反而开始天天往城外跑。
有好事之人曾想过要悄悄尾随去看个究竟,想看看他到底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但却每每都会被某个及时出现的王府供奉,恰恰巧巧给挡在望春城的城门口,没有让他们成功跟出城过哪怕一次!
所以在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之后,城中的各家子弟之间,就突然又开始流传起一些奇奇怪怪的说法,比如说那个赵家子可能是不犯傻爬山了,但又开始好上了人间的花红柳绿,燕瘦环肥。
他这种乡下人,喜好爬山是可以理解的,但爬山爬久了自然也会腻,所以一转头就又发现了外面的世道风景旖旎,总有很多他们这种乡下来的泥腿子一辈子都没机会开眼一次的好风光,所以就自然而然又开始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乡下人眼皮子浅,到头来还是狗肉上不了席面,出息终究是大不到哪里去的!
再到后来,望春城中好奇此事的人越来越多,仅凭一位护道供奉,已经彻底拦不住如过江之鲫一样的跟踪众人,于是那位态度莫名的现任相王就干脆亲自出面,直接下了一道王命,严禁城中子弟跟踪赵继成,也不可探究其出城去向,违令者严惩不贷!
至此,那愈演愈烈的好奇氛围才稍稍压下去了一些。
相王府虽然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去管城中子弟们做什么,但却一向都很注重作为当家人的相王的权威,城中不管是身居要职的各位王府长老供奉,还是那些不具备头衔的王府子弟或是治下百姓,只要是有相王亲自下的令,就绝没有人再敢阳奉阴违,因为那个违令的后果之严重,谁都担不起。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嫉妒一个外乡少年被王府高层如此看重,还是因为他们真的看不起一个从乡下来的泥腿子,总之虽然无人再敢探究他出城的真正原因,但城中各处许多不明其中缘由的嫡脉、旁支子弟,好像都又开始想着法的去编排这个,在他们眼中看来有些奇奇怪怪的孤僻少年人。
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编排说法从未断绝,甚嚣尘上。
莫名其妙的,这个曾经在盐官镇时就总被人各种编排的赵家少年,突然又像是重新回到了当初的小镇一样,处处被人指指点点,走到哪里都不合群。
赵继成对此置若罔闻,依旧每天早起,但不再是去往城后的那座高山,而是出城去往那座渡口外的小山坳,与那个每天都会早他一步的背刀少年打架,不打到双方都鼻青脸肿,就绝不散场。
楚元宵刚开始试图只以自己三境武夫的肉身与之对轰,但他后来吃惊地发现,赵继成那莫名其妙由爬山而来的武夫体魄,竟比他这掺杂了神灵金身之力,又被前后锤打了多遍的肉身,还要更加坚实扛揍!
为了不落下风,也为了不被那赵继成按在地上捶死,他就只能取长补短、三径混用,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堪堪与已是四境武夫的赵继成打成平手。
双方每每打到最后,就总是谁都没能占到大便宜,反倒是回去后各自伤药都用了不少,但第二天还要继续装作若无其事,接着赶早去那山坳之中与对方流氓打架,以伤换伤,不光比谁的拳头更硬,谁更皮糙肉厚,到后来甚至就连谁去的更早都比上了。
如此斤斤计较,大概只是为了说明一个谁去的早,谁的伤就更轻,谁就伤愈更快之类的意思,然后楚元宵就被姜沉渔翻着白眼说了一句“幼稚!”
但对阵的两人却依旧故我,乐此不疲,大有不把对方彻底打趴下,就绝不收手的架势!
直到某次,双方再次同时倒地之后,赵继成看着对面这个很多场架打下来后,修为虽然没有多少长进,但周身气势明显更加沉凝了的死对头,突然冷笑了一声,道:“你不累?”
楚元宵闻言表情嘲讽,反唇相讥了一句,“你不比我更累?”
本以为又会是一场拳拳到肉之后的再次言语打架,却没想到在双方互相反问了一句之后,就突然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概是终于觉得每天如此打架有些腻歪了的赵继成,在沉默许久之后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往望春城方向走去,又在走出老远之后突然停步,背对着身后依旧未曾起身的楚元宵,冷冷道:“你的命是我的,老子迟早有一天亲手打死你,所以你可别随随便便就死在半路上!”
坐在原地未动的楚元宵闻言笑了笑,也不转头看那个背影,“我这个人一贯命贱,所以也从来命硬!倒是你,可别哪天登山不成,再突然半路滚下来摔死!要是害得老子到时候笑掉大牙,我一定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再重新打死一遍!”
两个好像从各自记事起不久,就开始不对付到如今的小镇少年,如今第一次在外乡相遇,依旧不曾想让对方好过,但又好像都有了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