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仙笑着点了点头,“那位不愿问世事的楚河之主出山了,还曾亲自见了我那个关门徒弟,听起来他像是知道些什么我们不清楚的事情?”
“楚河之主。”欧剑甲轻声咀嚼了一番这四个字,随后突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事,转头看着李乘仙挑眉道:“有没有觉得这个‘楚’字好像也很眼熟?”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同为从万年前活到现在的老怪物,李乘仙几乎瞬间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巧?”白衣大剑仙有些意外,挑眉问了这么一句。
欧剑甲轻皱眉头点了点头,“很可能那三位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选人不是随意选的,墨家楚老头镇守盐官,却好巧不巧捡了个孤儿回来,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诸子道争的棋子…说不定这一幕就是他们顺水推舟早就布好的局,我们这些天下人,恐怕全都被这‘孤儿’两个字给骗了。”
这位龙泉祖师越说越顺当,几乎在某一刻就直接推出来了整件事的前因始末,再看向那个扶灵少年人时,眼神中就多了几分审视的味道。
李乘仙同样明白了一些因果,但审视少年人的这个动作他之前就早已经做过了,所以此刻反倒更平静一些,轻笑着摇了摇头,“一切事都只不过是我们在这里推测罢了,如果结果真如你猜测的那样,其实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倒是觉得这样也好,破局的可能会更大一些,也就更是一件好事了。”
这些坐看人间万年的大神仙们,知道的事情要比后来者多出来太多,所以有些事乍看之下还不太清楚,但只要给他们一些提示,都不用太多,就足够他们推出来前因后果。
楚王府的楚不仅是因为那位楚霸王,而是因为楚字背后还连着一个更大的楚,两者之间同出一脉却又不全是一门,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楚王府中某些人要自相残杀,跨洲越海去到礼官洲,不远万里一定要截杀那个婴儿,甚至不惜屠灭负责护送的自家军伍。
争权夺利是人间常态,捧在手里的香饽饽要多一个人出来分,这种事没有几个人会愿意,即便对方其实也算自家人,也同样还是会不愿意。
欧剑甲对于李乘仙的那个说法并未多说什么,是不是好事不好说,至少目前看来尚在两可,成与不成也得看看之后再说。
他只是看了眼这个走到哪里都离不了酒的同道中人,问道:“那接下来呢,你准备做点什么?回西海还是如何?”
李乘仙一边饮酒一边想了想,转头看向城中那个自家徒弟,笑道:“嘉陵关的担子先甩给元脩那家伙担几天,我先偷个懒,正好也能教一教徒弟,免得被人念叨说我当师父不尽责,误人子弟空耗光阴。”
……
两人之间的对话并未持续太久,最终在那位武庙圣人下葬之后就结束了,随后这两位大剑仙便各自离开城头回返住处,之后半年都没再见过面。
李乘仙的下榻处就在楚元宵那座小院隔壁,两座小院互为邻居。
楚元宵在送灵结束之后就搬离了原先那座院子,死皮赖脸搬过去与师父住在了同一个院落之中,正好方便他跟师父请教修行。
李乘仙看着提着一双刀剑进了自己院门的少年人,笑容有些古怪,“人家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小子怎么胆子这么小,连跟人家小姑娘住在一个院子里都不敢,还有胆量说别的?”
楚元宵有些无奈,自家这个师父哪里都好,就是这张嘴有时候看起来真不像个好人…这会儿这句话,这位大剑仙说的声音极大,已经是驾轻就熟开始当面调侃的意思了,好像生怕隔壁院子里的人听不到一样…
当师父的拳头太大,徒弟打不过就只能忍着,嘟嘟囔囔开始解释,理由当然也简单,人家一对师姐妹住在院子里,自己一个男子实在是不方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与礼不合。
李乘仙当然不是不知道徒弟搬过来的原因,只是有些调侃的话该说还是要说,相比于当初在盐官镇时,这两个年轻人只算朋友交情,如今不就已经又更近了一步?
如此之大的进展,难道不得归功于三个好师父,心心念念为徒弟着想的一片苦心?
不过,楚元宵没有料到的是,他今日搬进师父的院子,住在灶房边的院门耳房中,是实打实的跳进了又一个大坑中,因为他不仅要变着花样绞尽脑汁给师父做饭,还要天天挨师父的锤炼,也还要帮师父看门,拦下某些用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理由登门拜见青莲剑仙的各类城中修士。
李乘仙与欧剑甲不太一样,龙泉剑宗那位祖师爷是属于不爱废话的那种冷厉大神仙,有人登门拜访这种事一旦太多,他就会干脆以剑气笼罩整座小院,当成不言而喻的逐客令,劝告他人非请勿近。
可青莲剑宗这位祖师爷却刚好相反,极爱交友,还好喝酒,只要能喝得高心,自然就是碰过一杯酒就都算朋友,这两个好习惯又刚刚好相辅相成,互为裨益,所以造就了青莲剑仙好友遍天下的大好名声。
楚元宵因为是住在院门口的耳房中,所以就顺理成章成了负责看门的童子,先负责为各位来客通报,再负责做菜搬酒,花钱为师父置办待客之道,师徒二人之间甚至都不需要多废话,如有默契一样各自分工,一应事宜都成了水到渠成。
不过,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少年人终于开始真正踏上剑道,练剑修行,试着去当一个剑修。
当惯了甩手掌柜的李乘仙,顺手丢给楚元宵一本青莲剑宗门下剑修的入门剑诀《青莲剑经》,然后就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这位修逍遥道的大剑仙,有时候当师父当的尽心尽责,有时候又像是不把徒弟当人,甩手掌柜当得得心应手,甚至连自家剑经不能给旁人看这样的嘱咐都没有一句…
少年人算是第一次接触剑道,又遇上这样一位心大的师父,被逼无奈只能自己去啃那本晦涩难懂如同天书的剑宗秘籍。
好在隔壁还有个西河门下李十三,不远处的某间院落中还有个龙泉门下欧阳。
这二位好像都对少年人练剑一事好奇颇多,倒不是刻意窥探青莲剑宗的剑修秘籍,而是实实在在好奇三径同修的楚元宵成为剑修会是什么样?欧阳甚至在跟楚元宵混熟了之后每天来拽着他去城头练剑。
如今这三个少年人在高阳城内都很出名,欧阳是因为本是龙泉门下,在城中待着的时日已久,而李十三和楚元宵也是因为之前的云海一战,万众瞩目之下阵斩龙王,这样的显赫之举,足以让无数人艳羡。
所以楚元宵每每跟着欧阳上城头,有时候还会加上李玉瑶,三个人绕着城墙马道一圈又一圈练习剑斩、剑刺、剑挑等等各类剑招,熟能生巧,就会有无数城中修士,三三两两出现在城头上,远远围观这三个少年人。
当然他们也不是被所有人看好,有人觉得这些年轻人前途无量,自然也就有人会觉得他们不过如此,还有人把武庙圣人谢楼的死归咎于楚元宵和李玉瑶的头上,尤其是楚元宵,毕竟如果谢圣人不是要护着他的话,也就不至于要硬扛东海龙王那一拳,自然也就不会战死在那片云海之前。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只要能说出口就自然都会尽量有理有据,有些话说得也不算太过偏颇,所以楚元宵对此也从未反驳,早在之前大战尚未结束的时候,他就对谢圣人心怀愧疚,所以如今不管旁人怎么议论,少年人始终不曾为自己辩驳过哪怕一句。
新年的这一天很快就到了,可高阳城中其实并无太多喜气。这里毕竟是海上边城,在过往的许多年里,几乎一整个年头里的每一天都曾有人战死于此,天天都是守城人的忌日,所以这里基本都不会有人过节。
楚元宵三人一如往日继续去城头练剑,却不曾想到他们会在这天被人堵在城头马道上,对面选的位置还有意无意距离当初谢圣人坠落城头的那个位置并不远。
来人大概有七八个左右,都是一群年纪不过二十的城中年轻修士,与楚元宵他们三人也能算同龄。这些人大概是喝了酒才来的,所以此时一个个脸色都有些泛红,大摇大摆堵住三人去路,且一上来就指名道姓要与楚元宵切磋。
同行的欧阳毕竟在城中已久,大概是认识这几人的,所以他在见到架势不对时,很自然就拦在了双方之间试图劝架,可惜对面那些人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先一步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欧阳,我们敬你是龙泉门下,且之前出城杀妖的事你也没少做,所以今日的事情你最好别掺合,以免伤了大家的同袍之谊。”
欧阳闻言脸色微沉,还准备想说什么,但被身后的楚元宵拍了拍肩膀,示意他不要插言,先等对方说完。
对面那几人大概是看到了楚元宵的动作,所以各自微微沉默了一瞬,随后便有人继续道:“看你倒也算懂江湖规矩,是个光明之人,不算枉费了谢圣人搭上命救你一场。”
楚元宵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待对方下文。
那几人大概是对楚元宵这个态度还算满意,所以脸色就都又稍微好看了一些,随后有意无意看了眼沉默站在一侧始终不曾说话的李十三,这才继续道:“我们今天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看看你有几斤几两,值不值得让那么多江湖前辈为了你专门设局,又值不值得让谢圣人搭上一条命!”
这一刻,不等楚元宵说话,站在一侧的李玉瑶就先开了口,冷冷道:“值不值得,是你们说了就算的?”
对面几人表情微微一滞,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不知道是忌惮于这个白衣姑娘的七境金丹修为,还是顾忌她的美貌,总之是一时间都有些沉默,直到片刻后,才终于有人低声反驳了一句:“值不值得总是要拿出本事来证明的,不是靠说一说就行,也不是靠被一个姑娘家护在身后就可以!”
这句“姑娘家”说得其实算是很客气了,毕竟貌美的姑娘总是容易受人青睐,要不然对面大概会直接说一句“娘们儿”,因为这才是挑衅是最常用的言辞,更实在也更管用。
楚元宵从始至终都站在三人中最后面的位置,对于对方的挑衅也什么都没说,但此刻他微微低头想了想,随后抬起头来直视着对面,缓行几步走到了三人最前方,也是第一次开口说话,言辞诚恳,“切磋可以,点到为止,如何?”
对面那几人大概是已经认定了他不会出面,所以此刻见他真的答应,他们反倒有些惊讶。
李玉瑶看着走到她前面的少年人背影,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但想了想之后又什么都没说。
对面那几人很快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立刻有人上前一步,像是生怕楚元宵反悔一样很快敲定了较量的方式和时间,约定双方要在三日后,去城中校场上切磋,且不禁止旁人围观。
楚元宵对此并未反对,更假装像是不知道对方会用这三天的时间,将这件事传遍全城,如果到时候他输了,那么很可能之前在云头上打出来的那点声名,都会在顷刻间丧尽!
约战双方都未在城头上久留,很快就各自离开了那里。
三人走下城墙的时候,欧阳有些不解于楚元宵为什么会那么容易答应对方的挑战,毕竟这个毫无铺垫的当面拦路,摆明了就是故意找事的挑衅之举,连傻子都能看出来了对方不怀好意。
楚元宵一边走下城头,一边听着欧阳的问话,某一刻他突然回头看了眼李十三,却见那姑娘只是表情平静的回视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楚元宵轻轻笑了笑,这才转头看了眼欧阳,表情同样平静,但表情有些莫名。
“有些事其实不是我愿不愿意,当然如果我今日扛住了不应战,他们其实也不能对我如何。”
说着,少年人突然抬头看了眼那座高高的城头,轻声道:“可我总不能受了各位前辈的照拂,事后还要连累他们被人说眼光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