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载半借吵架之名,将那位酆都鬼王与其座下鬼侯的算计全部漏给了临渊学宫,随后就像是甩手掌柜大功告成一样,丢下一大堆目瞪口呆的学宫圣人,然后施施然跑到祁老头那边搬酒去了。
碑林之中,诸子各家的圣人此时确实已经顾及不到那几个少年人擅改诸子决议之事,只剩火急火燎传令去往兵家武庙,叫他们赶紧查明姓苏的这家伙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如果是真就自然还要拿出该有的应对之策。
海妖一脉因为挑头对阵人族九洲,如今已是损失惨重也是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时机之下,他们如果要开始搬动压在棺材底的那些坛坛罐罐,其实也不算是什么不可理喻的突兀之举,所以苏三载接着吵架说出来的那些话,其实很算顺理成章,可信度极高。
祁老头的院落中,苏三载刚开口说山羊胡老头那一酒窖的酒都归他了,对面的老人紧接着就是一声冷笑,斜睨着这个坑蒙拐骗的家伙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也真敢说,老夫在这破学宫酿酒这么多年,敢张口说这一酒窖的酒都归谁的,你可是第一个!”
黑衣年轻人哈哈一乐,搓着手朝老人那边靠近了几步,笑呵呵道:“天下的路那不都是人走出来的嘛,他们没胆量说这话,那是拿老头子你当外人,可就咱俩这交情,那不得是好得都能称兄道弟了?要是扯什么亲疏远近那就外道了不是?”
祁老头被苏三载这没脸没皮攀交情的做派给逗笑了,“都说你苏大先生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老夫以前还觉得这话说得不实,如今看来,倒是老夫小瞧你了。”
苏三载此时已经挪到了祁老头身侧,脚下不停还想往后院的酒窖那边跑,闻言打着哈哈笑嘻嘻道:“能得到大名鼎鼎守宫人如此一句盛赞,晚辈也算是脸上有光,出去还能吹个大牛嘞!”
山羊胡老头此刻也像是没见到这家伙脚步底下的那点小心思,只是嗤笑一声揶揄道:“为了给徒弟攒点儿家底,你就能赖话当成好话听,连脸皮都不要,老夫也算敬你是条汉子!”
说罢,老人转过头看了眼碑林的方向,随后才又看向苏三载,轻笑了一声,“老夫今日就看在你是为九洲着想的份上,那几坛酒就送你了,也算还天下一个端了这么多年人族饭碗的人情。”
说着,老人看着脚步已经挪到后院门口那几棵桃树下的黑衣年轻人,突然微微眯了眯眼,冷冷道:“但你个混账要是敢伸手搬其他的坛子,就别怪老夫翻脸!”
苏三载闻言大喜,赶忙朝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连连鞠躬致谢,满脸陪笑,不要钱的车轱辘话倒了一箩筐,人已经消失在了后院门口,直奔那座酒窖而去。
山羊胡祁老头也没跟着苏三载去酒窖,只是站在前院中的空地上,神色复杂看了眼中土神洲东方的蔚蓝色天幕,眼中闪过一阵复杂,随后又转头看向南方,那里似有多多流云循环往复,层层叠叠。
老人沉默良久,最后终于低声呢喃了一句,“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
东海高阳城。
儒门在此地坐镇圣人钟淮安,此刻与龙泉剑宗祖师欧剑甲并肩站在高阳城东侧城头上,目视城东侧宽阔无尽的海域,而这两人的表情却恰恰相反,一人满脸凝重,一人则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洒脱与坦然。
苏三载闯进临渊学宫的那一刻,同样有一道桌面底下的消息,自石矶洲东岸远赴重洋进了高阳城中,而负责送信的人物,则是那位大名鼎鼎,但不怎么时常露面的堂堂风雪楼的三当家,红莲祭酒花洲。
天下邸报消息做得最出名的几家中就有一座风雪楼,而这座木楼的三当家今日亲自来送信,自然可见这个消息不是随意而来的样子货。
北海酆都城麾下已有半数阴帅出海东行,摆明了就是冲着海龙祖地去的,高阳城距离东海最近,这件事也就只能落在他们头上。
片刻之后,面朝东海的文庙圣人钟淮安微微叹了口气,随后侧过头看了眼身侧大剑仙,面色凝重道:“请恕钟某说句不敬重的话,此言也绝非是看轻大剑仙,只是这一趟龙潭虎穴之行属实凶险万分,若是一个不慎,保不齐就是有去无回的结果…这对人族天下而言,可是赔不起的买卖。”
仙风道骨的龙泉祖师闻言淡笑了一声,此刻已然是腰悬佩剑“龙泉”,真正做好了离城东行的准备。
老人听着身侧这位读书人说的话并未反驳,只是淡然一笑,理所当然道:“我辈剑修练了一辈子剑,为的就是有这样的时候,可以当出剑时能出剑!”
“如今眼看着九洲有难,而我龙泉剑宗就在东海边城,自然就该是老夫挡在前面,这是义不容辞的分内之事,谈不上该不该,更谈不上能不能。”
钟淮安闻言再次叹了口气,“风雪楼传了消息来边城是不假,可这件事目前还不是临渊学宫的最终决议,大剑仙若是此刻仗剑出海,事后恐怕…还会有旁的麻烦。”
龙泉祖师闻言笑了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在意道:“老夫此行若是能回来,就那帮只会动嘴皮子的老家伙们,老夫倒是也想看看有谁敢说我的不是?可若是老夫回不来,那身后事自然就更不必在意了,老夫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做了该做的事就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后来人便是。”
文庙圣人钟淮安此刻面色复杂看着这个风轻云淡的老人家,双方同城镇守已过了好几个年头,一起上阵的同袍之谊也算是不浅了,此刻看着这位天下剑道魁首如此坦然洒脱,他反倒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欧剑甲仗剑出海去救之前还分数敌对的海妖龙王,在此刻看来成了非做不可的必然事,这在文庙圣人钟淮安心里当然也是清楚的。
打仗这种事,该打的时候当然就得打,而且是不遗余力下死手,如那东海龙王就是这么死的。可有些仗摆明了不能打得不明不白,反过头来再让坐山观虎斗的鬼族一脉从中得利,那么有些仗就得是另外一种打法,该救人处得救人。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今情势危急,逼得一位天下剑道魁首孤身仗剑出海,提着一把剑就要去闯腹背皆敌的龙潭虎穴,这样的远游救人,极可能到最后就会变成一场有去无回。
龙泉剑宗是四大剑宗之首,这位祖师爷可是当之无愧的人族剑道第一仙,真要是陨命在东海之东,那么这个损失之大,人族同样担不起,也不必海妖一族丢了一位东海龙君差多少。
龙泉祖师此刻倒是面色从容,反而转过头来看了眼钟淮安,淡淡一笑道:“我辈修行中人不信命也最信命,命中的劫数到了该来的时候,拦是拦不住的,仗剑迎难逆流而上才是该做的事。”
说着,老人转过头去看了眼东海方向,眼神悠远,像是能看到那座已经退了数千里的东海龙宫一样,他在这一刻表情才终于微微凝重了一些,轻声道:“你们儒门不信这些,那你就更要做好接下来的事,如果东海龙宫被逼宫成功,那一大堆妖王们为了能给整个海妖一族有个交代,极大可能会立刻挥师,重新猛攻高阳城。”
“天下的买卖历来讲究有赚有赔,赚多赔少就算赢,他们要压下逼宫之罪,就得拿下一个足以抵得过造反大罪的战功回去,老夫今日离开高阳城,那这边城之地的坚守重任就只能交给钟先生你了。”
钟淮安听着老人的凝重言语,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郑重弯下腰来,朝着老人行了一个儒门揖礼,认真道:“既然如此,大剑仙放心远行便是,至于这高阳城之安危,钟某义不容辞!”
“人在城在,人死城也得在!”
龙泉祖师闻言哈哈一笑,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身侧读书人的肩膀,随后剑光一闪便直接消失在了高阳城头,直奔东海而去。
钟淮安抬起头看着那道煊赫剑光东行消失在天际,轻叹了一口气之后在此微微拱手一揖,轻声道:“恭送大剑仙出海远游,他日得胜归来,钟某必在这城头摆酒置宴,以酬大剑仙绝世之功!”
下一刻,不等钟淮安有所反应,有一道剑光毫无征兆自石矶洲方向而来,到了高阳城上空时微微顿了顿,似乎是在找人,但下一刻就又立时一剑化鸿,直奔东海而去,想来应该是追那位龙泉祖师去了,而这个后来的仗剑之人,则正是那位龙泉门下九境剑修,甘泉。
这位仙人境剑修,同样是龙泉门下,但他同时也是兵家修士,当初在盐官镇时,他虽不是四大圣人之一,但在小镇当过很多年的铁匠,后来盐官之事结束之后,他就一直呆在中土神洲兵家武庙。
当初海妖一族围攻九洲一战,趁势夺取金钗洲时,他还曾仗剑出海,去往木兰渡船上救下了那个楠溪姜氏的小公主姜沉渔。
今日这一趟东海之行,他起剑之地也是那座武庙,早在临渊学宫传信到兵家的时候,这位九境剑仙几乎都没过脑子就直接直奔东海而来,连武庙的庙算都没等。
不知道是不是剑修之间的心有灵犀,他直觉自家这位身在高阳城的剑修祖师爷可能要出海,所以一路紧赶慢赶,到最后却依旧没能赶上祖师爷出海的脚步,此刻就只能继续东行,拦不住就跟着祖师爷一起出海,剑修打架,不必犹豫!
钟淮安站在城头看着这位九境剑修毫不犹豫越城而去,并未做什么阻拦。
高阳城内的剑修被他们的祖师爷下了严令不得随行出海,必须死守城头,但眼前这位已经东行远去的九境剑仙并非高阳城中人,不在钟淮安负责管辖的范围之内,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了一手变通之法,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安稳,保不齐有了一位九境在旁,那位剑道魁首大神仙就能多一份回来的可能。
……
欧剑甲一剑远游,几乎只在片刻间就越过了东海龙宫的头顶,但在眨眼之间,他又突兀停住了东行势头,若有所思低下头看了眼那座金碧辉煌的龙宫。
下方海面上,整个龙宫麾下大军因为这位人族剑道大神仙的到来,转瞬间已是剑拔弩张,风声鹤唳。
欧剑甲并不在意这些海妖大军的反应,只是定定看了眼那个转瞬间出现在龙宫之外的西海龙王,随后像是用仙家传音说了句什么,接着便再次起程去往东海深处。
西海龙王站在龙宫之外,本以为这个仗剑而来、气势滔天的十一境剑修是来打架的,但没想到那个老人只是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再次东行远去。
但也就是这一句话,让这位西海龙王直接色变,猛然转过头去看向北方,眼神阴沉,但还是有些犹疑地念叨了两个字:“酆都?”
下一刻,就再次有一道剑光自龙宫西侧的天幕出电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