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随即抬起头,脸上堆起恭敬而圆融的笑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说笑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大明朝的哪一座山头,不是陛下您的?纵是猛虎啸聚山林,那也是陛下山林里的猛虎,虎威再盛,也翻不出您这真龙天子布下的天罗地网。宁国公是猛虎不假,可陛下您……是执掌乾坤的驭虎之人呐……”
“猛虎归山,为的是替皇爷看家护院,震慑宵小,岂有反噬主人之理?”
他这番话,既捧了朱翊钧至高无上的权威,又点明了李成梁即便在外,也仍在皇帝掌控之中。
朱翊钧听了,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呵呵,说得是。就算是放虎归山,朕也要让他去朝鲜啸一啸,这虎啸山林,总得吃些血肉筋骨才能有力气。吃……”吃的自然不是朕大明子民的血肉筋骨。”
冯保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皇帝话中那未尽的意味,他微微躬身,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劝谏口吻:“陛下圣明。不过……老奴斗胆多句嘴。朝鲜虽为藩属,然其黎民百姓,自古以来亦沐浴我天朝教化,名义上,也是皇爷您的子民呐。宁国公此去,既要练出强兵震慑倭寇,也需约束部众,恩威并施,方显我天朝上国仁德体统,不致寒了藩属人心。”
朱翊钧闻言,轻笑一声,正要开口,殿外当值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已然响起:“宁国公李成梁,奉旨觐见……”
“宣。”朱翊钧收敛了笑容,恢复帝王威仪。
身着国公蟒袍的李成梁大步流星走入暖阁,步履虎虎生风。
他来到御案前,推金山倒玉柱般行了大礼:“臣李成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翊钧语气平淡。
“谢陛下!”
朱翊钧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御案上那份勾画好的名单拿起,示意冯保递了过去:“宁国公看看这个。这是兵部与五军都督府推举的赴朝练兵将官人选,朕已圈定。国公久历戎行,看看可还妥当?”
李成梁双手恭敬地接过名单,目光一扫,当看到那一个个被朱笔圈出的、无比熟悉的名字时——秦得倚、李宁、孙守廉、查大受、祖承训、李如梅……
一股巨大的惊喜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让他老脸放光!
这些可都是他当年在辽东一手带出来的悍将啊……
陛下竟然一个不落,全数圈定……
这简直是天大的信任,是陛下对他李成梁,对他辽东旧部最大的肯定!
他按捺住激动,声音都洪亮了几分:“陛下圣明!陛下慧眼识珠啊!”
说着,他指着名单开始介绍起来:“秦得倚,勇猛刚烈,当年在辽东,曾率百余骑冲阵,破敌数千,斩首数百级,令女真部落闻风丧胆,有他领一营步卒,必如磐石……”
“还有这李宁,弓马娴熟,尤善奔袭,万历五年辽河之战,他率轻骑迂回三百里,直捣虏酋大帐,生擒其子,立下奇功,由他统领骑兵教习,再合适不过!”
“尤其是这孙守廉,此子智勇双全,深谙兵法,更难得的是沉稳持重,万历八年,臣率军远征深入蒙古三千余里,孙守廉亦是随同,作战勇猛,立下赫赫战功,此役,孙守廉当居首功,有他在朝鲜统筹营务,协理军机,臣……哦不,是统领之人,必能事半功倍……”
李成梁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辽东叱咤风云的岁月,对麾下爱将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他心中笃定,陛下如此信任,将名单交予自己过目,又全数采纳自推举的人选,这朝鲜练兵主帅之位,想必也会落在自己推荐的某位心腹身上。
比如沉稳的孙守廉?或是勇猛的秦得倚?
就在李成梁洋洋得意,沉浸在“举贤不避亲”的满足感中时,御座上的朱翊钧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李成梁的耳边:“宁国公,朕看你对此事如此上心,人选也甚合你意……”
说着朱翊钧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李成梁,缓缓问道,“难道……你本人就不想去朝鲜吗?”
“啊?!”李成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都懵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陛……陛下?臣……臣去朝鲜?臣去朝鲜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