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八月。
寅时刚过,夜色如同浸透浓墨的布,沉沉地压着冀中平原。
星子疏淡,东边天际挂着一弯残月,颜色惨白,像用旧了的镰刀,将落未落,勉强给土路涂上一层朦胧的霜色。
刘老汉佝偻着背,走在前头引路,手里攥着根磨得油亮的短棍,既是探路,也是支撑。
身后,是他那半大小子孙儿,吭哧吭哧地拉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板车,车上层层叠叠摞着几十个新编的竹筐,青篾的微光在月色下幽幽浮动。
“走稳些。”老汉的声音混着咳嗽,在巷子里荡开。
狗剩嗯了一声,弯腰拽住板车的木把——车上码着十来只竹筐,青黄的竹篾在残月底下泛着冷光,边缘磨得光滑,是老汉熬了几个大夜编的。
路是土路,坑洼里积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咯吱响。
头顶的星子稀稀拉拉,像被人撒了把碎盐,最亮的那颗斜斜挂在西边,月亮还赖在天上,只缺了个小角,淡得像张薄纸,把爷孙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又被板车轱辘碾碎。
狗剩才十二,个子蹿得快,脊梁骨在粗布短褂里顶出个尖。
他攥着车把的手沁出细汗,时不时抬头看爷爷的背影——老汉佝偻着,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每走一步都往地上顿一下,像是在丈量这条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东方才洇开一抹淡青,路边的田埂渐渐清晰,能看见露水草叶上的光,板车轱辘碾过石子,发出“咯噔”一声,惊飞了田埂上的几只麻雀。
“快到了。”老汉喘着气说。
狗剩往前望,果然看见远处镇子的轮廓,像团浓些的墨,随着脚步慢慢显出水井、土坯墙的形状。
凉飕飕的夜露打湿了裤脚,刘老汉心里盘算着:趁早赶到腰山镇,占个好地脚,兴许今天能多卖出几个筐。
紧赶慢赶,到了镇口时,那天边的月牙儿终于彻底隐没,东方的鱼肚白渗了出来,染亮了镇子歪歪扭扭的轮廓。
集市上已有了些动静,支摊的、卸货的、吆喝热汤面的声音稀稀拉拉响起。
刘老汉爷孙俩麻利地在惯常的角落卸下竹筐,刚摆弄齐整,天光已蒙蒙地亮了,镇子也渐渐喧嚣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由远及近。
只见李保长腆着肚子,带着两个打着哈欠的随从,手里卷着一卷黄纸,径直走到镇公所旁边那堵斑驳的砖墙前。
而这个李保长,正是跟朱翊钧有一面之缘,将其送出保定的李牧之。
他身后的一个随从“啪”一声,将一碗糨糊糊在墙上,李牧之展开黄纸,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
“皇榜!皇榜到!”
李保长清了清嗓子,尖着声音喊了一句,便背着手站在一旁,眼神扫视着渐渐围拢的人群。
现在来到这里看皇榜的都是普通老百姓,认识字的并不多。
李牧之就开始念。
天子的四该四不该。
百姓们围着听,跟听天书一般。
刘老汉的孙子狗剩,半是好奇半是凑热闹,挤到人堆前头……不一会儿,人越来越多,挤得难受,便回到了自己摊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