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车颠颠簸簸,来到大碾场的时候,这一大家子人才开始吃起了晚饭,显然,比以往都晚了一些。
现场虽然热热闹闹,但人群中仍是有不少抱怨的声音响起。
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冷嘲热讽。
赵菊兰最先听到她大嫂子的妖声,虽然小声,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一天天的,不知道干活,也不知道做饭,一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野了,这时景了,还不知道回来,根本就没把咱这些人当人看。”
“你看,面袋子都空了,瓮里水也没了,不知道她急不急,究竟咋想的,是不打算给这些人吃了么?”
“不给人吃,咱也不帮这㞞忙,叫她一家子去弄,看她咋弄,咱都走,不管了。”
厨窑里,杨宝凤不停地怂恿着她几个妯娌,她们也跟着杨宝峰蠢蠢欲动,瞎起哄,看什么都不顺眼,个个是一副欲要声讨赵菊兰的架势。
当有人喊牛黑军回来了时,她们立刻停止了说话,都好奇,跑出窑去看稀奇。
她们都知道牛黑军兄弟两个,还有老二牛有银的三兄弟,都跑去千里之外的湾川里搞副业,应该都挣大钱了。
当她们一出窑就撞到了赵菊兰时,都齐齐地呆住了,面色惨白,表情难堪。
没想到赵菊兰都回来了,还走到了窑门口,她们刚刚偷偷说出来的丑话,难听话,她会不会也听到了呢。
为避免尴尬,老二姚杏芳赔笑说道:“咦,他四娘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也不给人说一声。”
赵菊兰点点头,笑着转移话题道:“咱黑军娃回来了,你们快去看,就在架子车里坐着。”
她没跟她们计较此事,毕竟回来这么晚,责任全在她,她们抱怨几句,也很正常。
再说,她们说的也没有错,家里的面粉确实不多了,瓮里也快没水了,这种情况,眼看就持续不到两三天了。
再不想办法解决,就真的只能给干活的人喝西北风了。
不过,这些,她现在已经不担心了,她家现在又有钱了,她知道,这年代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面粉没有了,她只要花六十块钱,托关系,去粮站就又能买到500市斤的麦子,这些麦子,又能让她家吃很长时间了。
刚刚,她家卖豪猪赚的374块8毛钱,如果全部换成粮食的话,至少能换三四千市斤的麦子,让她家吃,三年都吃喝不完。
而这,仅仅只是她男人花了不到一天时间弄到的,比她侄子跑去千里之外,辛辛苦苦,干了小半年时间都挣的多。
总之,她实在没有必要跟她们计较,毕竟,人家再怎么不是,也都是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凭良心在帮忙的。
以前,家里穷的没钱的时候,她可能会跟她们计较两句,挽回些可怜的面子,但现在她才不会,现在有钱了,她的眼界,处理事情的方式,以及思想境界也不一样了。
现在她想的开了,做不出那种小肚鸡肠的事。
她的话刚说完,老二姚杏芳就已经等不及跑过去看了,老三谢笑萍更是在她还没有把话说完之前,就跑过去了。
但杨宝凤和她女儿牛新玲倒显得淡定,对此事的好奇度,还远远没有“赵菊兰两口子整整一下午干什么去了”,以及“他们把豪猪卖了多钱”的诱惑力大。
杨宝凤瞪了一眼她的两个妯娌,回头好奇地问赵菊兰,“他四娘,你把箭猪卖了多钱?”
麻油村人喜欢把豪猪叫做箭猪。
“就是。”
牛新玲笑着补充道:“你和我四达整整一下午了都没回来,问了很多家了吧?肯定卖了好价钱。”
赵菊兰赔笑了笑,含糊其辞道:“看你说的,哪有那么好卖,拉去人家是各种谈嫌,找刺儿,说你这肉肥了瘦了的,刺不值钱啦等等,我能卖多钱嘛!嗯,你娘俩也别萦心了,我没卖多少钱。”
她怎么可能说实话,让这娘母俩眼红呢。
杨宝凤撇撇嘴,没好气地道:“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说完,和她女儿又马不停蹄地跑上前去看牛黑军的热闹了。
此时此刻。
架子车前,牛黑军已经给院子里的人包围起来了。
他们都好奇,都感到不可思议,一个跑去外面赚大钱的人,“衣锦回乡”后,怎么就变成这副可怜样子了。
“我滴他天神爷,你这是多长时间没吃过饱饭了,能把人饿到这个程度上。”
“娃恓惶滴,也不知道是咋回来的。”
“东家肯定是天天都在折磨娃,你看把娃折磨成啥样子了。”
“厨窑里的人呢?赶紧给娃弄些吃的!叫娃不了受饿。”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发自肺腑的同情,怜悯,有人则置身事外,戏谑,嘲讽。
作为母亲,谢笑萍跑到架子车前,看到她儿子虚弱的躺在架子车里,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心疼的,呼啦一下瘫倒在地上了。
嚎啕大哭道:“娃啊!我的娃啊!我可怜的娃!”
姚杏芳赶紧把她搀扶起来,安慰说:“他三娘,你嚎啥哩,黑军不都回来了么,快把声止了,院里人多的,给看着了,都不笑话你娘俩么!”
“都怪我,怪我,我这死不了的死人。”
谢笑萍不管不顾,仍是哭的稀里哗啦的,不停地自责道:“当初干啥把我娃支出去搞副业,我娃恓惶的,我娃把不该受的罪都受完了!唉咳……”
哭的难过的,险些都差点晕厥。
杨宝凤看不下去了,往前一走,就开口嚷道:“你看你这怂眉眼,黑军回来了,又不是死了,把你难过的!”
说着,就推了推姚杏芳,指拨道:“他二娘,你劲大,你快把他三娘弄回厨窑里去,甭叫在这儿丢人显眼了。”
事实上,侄子像叫花子一样回来,已经把牛家人的脸丢尽了,她还要死不活的,还恨不得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一样。
“好,我马上弄”
姚杏芳最听杨宝凤的话,她爽快地应下,就走过去弄了。
只见她一把抓住谢笑萍的瘦胳膊,轻轻往怀里一拦,直接就抱起来了。
谢笑萍个矮,身瘦,在姚杏芳面前就像小孩子一样。
来到厨窑,姚杏芳把谢笑萍往炕上一放,就摁住使她不能动弹。
其实在姚杏芳面前,谢笑萍也不敢怎么样,还怕她这个二嫂子暴脾气动手打人。
很快,谢笑萍就冷静下来了。
但还是哭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已经沙哑,一边自责地揪自己的发辫,一边捶炕。
赵菊兰回窑后,第一时间就给牛黑军捞了满满一大碗干面,端了过去。
因为着急,她连盐都忘了放,但想起后拿着盐走过去时,发现牛黑军已经吃光了。
“他爷!”
赵菊兰吃了一惊,心想那么大一老碗面,给牛吃都没那么快,嗯,她还以为侄子把面糟蹋了,那么白的面,她都舍不得吃呢。
这时,一旁看热闹的人就笑着嚷道:“快,二掌柜的,快给咱黑军娃捞面!咥完了。”
他们都很好奇,饿忙了的牛黑军一次能吃几碗面。
“我连盐都没放!这就完了?”赵菊兰好奇不已,嘴里嘀咕了一句,心说这家伙简直是猪变的。
干活的人一般只要两碗就干撑了,他居然还能吃得下!
“就是,一口气就咥完了么!”他们‘慷慨’地说道:“多给捞些,叫黑军娃咥饱。”
赵菊兰应付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开后,就是一脸的嫌弃。
——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这个逮着了好吃的,就一顿能把自己吃的撑死的傻侄子。
叫她怎么说才好呢。
这傻侄子,按照刚才那种野蛮的吃法,还不得干个七八碗,她和她男人都没吃呢。
更关键的是,她家厦房还没盖完呢,窑也还没开始箍,以后要天天都来她家蹭饭的话,还不得把她家吃穷了。
她知道侄子说白了就是嘴馋,这回是遇到好吃的了。
她要是拿十几年前用玉米棒子碾碎和麸皮擀成的粗面窝窝头,或着用红高粱皮子拍成的黑死饼招待他,估计,他连一个都吃不完就饱了。
以往,他家哪有白面条和细面馒头吃?哪有那么美味的臊子汤?过节都不一定会有。
但这一刻,赵菊兰还是耐着性子接下碗,给捞了一碗,但这回她在碗里浇了很多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