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有铁来到姚怀民家的时候,灶都快停了,晚上不吃席,只有简单的馒头和凉拌菜,喝的是清玉米粥。
一进大门,远远,姚杏芳就急地跑了过来,稀奇地道:“有铁,你干啥才来?”
说着,就带着牛有铁往灶前走,“估计,晚上你还没吃饭,快来,我给你舀米汤,还热着哩,馍也有热的。”
看二嫂子如此热情,牛有铁就知道是因为那个狗熊胆的事,便开口问:“今儿你去你娘家,你弟那边是啥情况?”
“来了,我弟专门骑自行车过来了。”姚杏芳笑着道,一边把舀好的玉米粥端给牛有铁。
转而又忙着去找蒸馍,找到蒸馍,往里面饱饱地夹满了菜,又拿给牛有铁。
“你弟人呢?”牛有铁又问。
“人在我屋里。”姚杏芳道:“这事先甭急,一时子,你还要去郊野挖墓哩,回来了再说不迟,反正我弟暂时又不回去。”
“能行。”牛有铁说,匆匆吃毕,便跟着村民们往郊野方向走去。
这年代,给死者掘墓,一般都是由总管组织去挖,尤其是在这冰冻三尺的寒九天,要想挖一个墓,没个二三十人是不行的,用的工具基本上都是最简陋的撅头和铁锨,撅头主要负责挖,铁锨则负责铲土。
此外,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工具——镐子,也叫洋镐,一头尖,一头则像鹤嘴锄,或撅头,建国初这种洋镐主要用于开荒,现在不常用了,已经被撅头替代了。
但现在还仍然有那么几户人家保留着。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透,西北风吹的呼呼响,孝子们穿着白色孝服,个个手中拎着马灯走在前面引路,马灯上套着一个玻璃罩,风吹不灭。
借着马灯微弱的光亮,牛有铁发现人们走着走着,从一开始的乱糟糟一窝蜂,开始分类走了。
在最前面,紧随孝子之后,以牛保根,牛德义等老一辈德高望重的人走在一起,在他们之后,以牛耀军,牛三宝等有钱有势的人走在一起。
再在他们之后,又以牛铁蛋,牛光忠,马文俊等老一辈同龄人走在一起,这些人无论是在物质生活还是在精神的认知高度上,都旗鼓相当。
再在他们之后,又以牛从军,牛骏峰等耍的好的人走在一起。
再在最后面则是零零散散的几个特别的人,主要以石娃,牛有铜等人走在一起,他们基本上都是各走各的路,也不与周围任何人说话。
总之,这一刻,牛有铁感觉“人分三六九,人以群分”等词汇,在他面前展现的淋漓尽致。
尽管这一现象,很正常也很普遍,但牛有铁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下。
尤其是,当他看到他的两个本家堂哥,他们也走在牛耀军和牛三宝等人之列,心里那种酸楚感,就更加强烈了。
就在这时,牛有银走上前来,突然说道:“有铁,你看着了没?他光卓达和他广文达回来了。”
牛有铁点点头,随口道:“我刚刚看着。”
他知道,眼前这两个人,都已经是国家干部了,牛广卓为老大,在市劳务局工作,牛广文为老二,在县城公路局工作,虽然参加工作不久,但兄弟俩都算是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这辈子都不愁吃穿。
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兄弟俩算是给他牛家人把光争了。
但实际上,他们对他一大家子人基本上没有任何实质性帮扶,而他一大家子人,却是把他们两家人稀奇的,凡事都有求必应,他们每次回老家,他们几家人都会给拿不少土特产。
因此,这一刻牛有铁对这兄弟俩是无所谓有无,也不再稀罕。
而此刻,牛有银却是无比的激动,就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他接着说道:“走,咱俩过去,跟娃他俩达达打个招呼!”
“打啥招呼!不去。”牛有铁语气坚决道:“按理说,他们回老家了,应当来咱几家走动走动,咱却勤快地跑去,成啥体统?”
他知道二哥希图着以后能得到对方的帮扶,因此着急。
牛有银听了不由叹了口气,站在人情世故一侧,对方确实有点过分,完全不把他这些穷亲戚当回事,但一想到自己三个儿子都大了,以后用人的地方会很多,就又不想放弃讨好对方的大好机会。
但回头又想想,觉得即便是讨好了对方,对方也不大可能会借钱给他,亦或者帮他把三个儿子的婚事办了。
总之,这么的细细一想,就恍然大悟,心说,我这究竟是为了啥?便觉得可笑又可气。
略一沉吟,语气坚定道:“你说的是,他兄弟俩是个人,回来了,该知道来看看达么,都没有,反倒跑来与他不相干的白事上。”
牛有铁没再搭腔,默默跟着大部队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就来到了所在墓穴位置。
这时,一路跟来的唢呐手开始奏乐。
在总管大人的指挥下,孝子姚进财怀抱他父亲的牌位,跪在墓穴位置,燃香,跪下,连磕了两个头,把香插入雪里,然后接过倒好的酒杯,先敬天一杯,倒入雪里,再接一杯,敬地,倒入雪里,再接一杯,敬父亲的阴宅地,倒入雪里。
“孝子……平身!”总管大人操着方言,声音朗朗地主持道。
姚进财等人便起身,掸去腿上的雪,站一边去了,与此同时,前来掘墓的村民们也都跟着磕过了头。
随后,大家便攥紧手里的农具,跃跃欲试,争先恐后想开掘第一锨坟土。
事实上,在麻油大队的习俗之中,帮死者掘墓,是在替自己积阴德,可以荫佑子孙后代,因此,这种事,一般都是村民自发主动而来,无需孝子挨家挨户上门请。
因为是晚上,所以掘墓的大都是年轻人,中年人,以及上了年纪的老者。
未成年人是不能来的,按阴阳的说法,是因为未成年人阳气弱,压不住亡者的阴气。
当然,女人也不能来,据说是因为女人阴气重,当然,还有一些看起来比较“合理”的说法,说是因为女人跟男人非同一姓氏,女人会影响阴宅的风水等等,总之,晚上是忌讳女人来墓地的。
简单的仪式做完后,接下来,便是掘墓了。
在总管大人的一声令下,所有撅头和铁锨,洋镐都齐齐作响。
众人犹如建国初第一批开荒者一般,干劲儿猛似牛,这一刻,所有人都不分高低贵贱,争相往冻土上挖掘。
孝子们则跪在一旁,手里拎着马灯照亮,一方面,他们是在跪谢前来帮忙的村民,另一方面也是在跪亡父。
总之,这种仪式极为庄重严肃,令在场人无不感慨人生之苦短。
阴阳先生站在穴地一侧,指挥着在场人如何挖掘,土话说,叫打陵。
“从这开始挖,不要挖多了,不能超过我画下的线。”
牛有铁知道,阴阳先生所画出来的尺寸,长大约是八米,宽约四米,至于深,一般的陵墓都至少得挖三米。
等墓坑挖好后,还需在底部挖掘墓窑,模样儿就跟活人住的窑洞一样,但挖掘的比较小,只需够容纳一口棺材的空间。
当然,一般墓窑的深度大约为两米四,宽和高均约为一米五,如若该墓穴为夫妻合葬墓,墓窑就得够容纳两副棺材的空间。
“出劲挖!美美挖几撅头,就歇去,再换人来接住挖……总之不要停。”总管大人站在一旁扯着嗓门指挥道。
一开始,大家都挖的相当费劲,一撅头挖下去,连核桃大的小土块都掘不下来,比挖到铁板上还令人绝望。
但众人拾柴火焰高,慢慢的,最上层冻实的土被掘开了,随后,下面的土就不那么硬了。
再往下挖,土基本上就软了,冻土层差不多刚好是一米,也就是古人常说的冰冻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