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改花在她女儿家已经待了两天了。
这两天,让她感受到了这辈子都没感受到过的温暖与尊重,温暖自不必说,主要是尊重,让她感受到了作为人,活着的最基本的体面和尊严。
事实上,在她家,她一辈子了,都没受到过这样的尊重,起先是她男人,把她当奴隶使唤,又打又骂,让她活的不如生产队里的一头驴。
其次是子女的嫌弃。
在她男人的暴力下,久而久之,连她的子女们就都深深地受到了熏染,表面上看他们的母亲可怜、无辜,然后同情心泛滥,可实际上,他们骨子里都和他们的父亲一样,也是瞧不起母亲的。
当然,赵菊兰也不例外,从小到大,她看着父亲天天打母亲,渐渐地,就习惯了这种鸡飞狗跳的烂生活,甚至,有时候她在心疼着母亲的同时,心里就会滋生出一种离经叛道的厌恶和嫌弃。
她其实也很讨厌自己这样,可就是控制不住。
有时候她感觉母亲每个毛孔里的呼吸都是可憎的,她嫌母亲的瘸子腿,嫌母亲的白头发,嫌母亲脸上的老皱纹,甚至是嫌弃母亲做的饭脏。
有时候,还更加的反感她母亲偶尔为她不公的命运所做出的反抗,总之,她感觉母亲配得上父亲的一顿毒打。
可有时候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思想可恶,愚蠢至极,觉得自己枉为人。
总之这些年以来,不光是赵作民,赵菊兰也一样瞧不起她母亲,邪恶的思想,使她不断地放大着母亲身上的缺点,以至于,她都愚蠢的觉得父亲的每一次暴行都是对的。
但自从结了婚,为人母后,每当黑夜来临,想起或梦到母亲的时候,她就总是忍不住以泪洗面,想起母亲曾经的艰辛和遭受到的罪。
现在的她,恨死了父亲。
言归正传。
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范改花,终于体验到了被人尊重的感觉了,这幸福的生活,让她又留恋又不舍,甚至,她都怕这是一场梦,晚上都不敢闭眼睡觉,生怕梦醒之后,她又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头一天和第二天都好好的,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她就脆弱的,一前一后,把赵菊兰跟的紧紧的。
偶尔还会莫名地哭。
赵菊兰就很好奇,问道:“妈,好端端的,咋啦你,这是?”
事实上,在怀孕这段时期,由于孕激素的激增,赵菊兰本身就很脆弱,稍有点伤心事,都会莫名其妙地哭出来。
结果,看她母亲难过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时间,眼泪就多的流都流不完。
范改花一看这阵势,也是自责不已,急忙用袖子给女儿擦眼泪,一边说:“你嚎啥?甭嚎了,再嚎,生下的娃娃没出息!”
“妈,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家里的事?”赵菊兰抓着她母亲的手,泪眼婆娑地问。
范改花一开始还不承认,一直到女儿以咄咄逼人的口吻问到她无言以对时,她这才不装了。
坐在炕沿上,发自内心地说道:“娃娃,我这两天也想通了。”
“啥?你想通啥了?”赵菊兰无语道。
心里又暗暗感到害怕,这种莫名的恐惧感,就像小时候亲眼看着她父亲用挖土的撅头挖她母亲一样,那恐怖的场景,就像童年阴影一样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甚至,她感觉那恐怖的场景随时都有可能会再次上演。
“妈这两天在你家待的,真的是,把福享了,享了妈两辈子的福分哩。”范改花一脸忧郁地道。
“呃......”赵菊兰心猛地像掉进冰窖里了一样。
“妈现在想通了。”范改花继续说,面色已经变得淡然了许多,有一种即将慷慨扑死刑场时一般的坦然。
“妈这辈子就这样了,妈不该来这世上,妈下辈子再投胎的话,一定,哪怕变成一头牛都不再变人。”
“啊!妈!”赵菊兰把她母亲的手抓的更紧了,眼泪就像水珠一样往下滚落。
这时,牛有铁走了过来,远远,听到他媳妇的哽咽声,以及他仗姨的哭声,就好奇,不由地停了下来。
刚刚,他父亲收音机说收音机坏了,喊他去修,他发现原来是电池没电了,就帮忙换了新电池,然后,坐在父亲跟前听了一阵子,觉得无聊,还不如陪着媳妇,然后就回来了。
现在他听清楚了,他仗姨正在跟他媳妇俩辩论一件事,嗯,是养老送终的人生大事。
而一边却是一群人围着听收音机,热热闹闹的,另一边则是黑夜里的哭声。
可真是讽刺!
不过,这一刻,牛有铁却是重视了起来,原来,那天在卫生院,他仗姨跟他说的话都是违心话,原来那都是临时的应付。
他又生气,又很是无奈
这时,范改花又说:“菊兰,妈跟你说实话,妈还是要回去哩,妈不能一直待在你家,妈是赵家人,死了也都是赵家的鬼,妈不想连累你,妈看到你和你娃他达把日子过好了,妈也就放心了,妈还为你一家子人高兴,妈这两天享了福了,妈哪天就算是死了,也都瞑目了。”
“妈,你说啥呢?”赵菊兰哭着问道:“好端端的,那天我娃他达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吗?你为啥还要这样?”
范改花帮女儿擦了擦眼泪,见越擦越多,随即也就不再管了。
她微微笑着道:“你娃娃,还瓜着哩,你们年轻人可能觉的,只要把我接到你家里,有吃的有喝的就好了,可是,这世上的事,根本就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
微微一顿,又道:“妈就问你一个问题,加入妈哪天死了的话,你和你娃他达打算把妈埋哪里去?”
这话,一下子就把赵菊兰问哑巴了。
“埋你麻油大队?这像啥话?就算你们大队里人不说啥,可妈也要点脸的嘛!妈死后,埋到赵家庄大队的土地里,才是人之常情。”
说完,范改花面露出坦然的微笑来,但眼神之中的痛苦,是掩盖不住的。
赵菊兰也是非常的无奈,她完全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规矩?
“妈,你不能回去,到死都不能!我不让你走!我说了算!”赵菊兰突然抱住了她母亲。
范改花笑了笑,顺势也把女儿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把她抱回家,疼的她的心就像融化了的那般。
间隔了三秒钟,她便试着开口说:“好啦,妈又不是一直不来嘛,你两口子要是有心,来接妈的话,妈也会回来的嘛!妈来把你两口子的福享一享,这辈子也就心甘了。”
“妈,你甭再说了。”赵菊兰无语死了。
把头镶在她母亲怀里,哭了好一阵子,一直到他男人拾腿进门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赵菊兰坐直身子,假装啥事都没发生似的说道:“刚刚,达喊你弄啥去了?”
“哦,是,是这样!”牛有铁略有些结巴道:“达说是他的收音机日塌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