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大的黑暗,至大的冷漠,以及至大的无情。
像这样原始狂暴的自然灾害,或许唯有用另一种自然灾害才能对抗。所以,卡拉波斯缓缓停下了迈进的步伐,黑暗凝固在原地,就像一片掀起的巨浪忽然被冰冻,峰口与浪尖都栩栩如生。黑暗魔女立于浪潮的顶峰,立于无数相杀和牺牲的生命之上,淡漠地注视着一条鲸鱼自云中而降,那庞然大物穿透低垂的、同样被黑暗浸染的厚重云层,如同神祇拨开帷幕,毫不畏惧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风吹了起来。
起初只是低沉的呜咽,在凝固的黑暗边缘盘旋,仿佛濒死巨兽的喘息。但这风并非无形无质,它正以惊人的速度凝聚、盘旋、显现,如同一双巨手正从无到有,完整地勾勒出生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种概念:风是否拥有形状?气体是否具备质量?甚至更进一步,那些气流、尘埃和灰烬,又是否具有自我意识,就像真正的生命一样呢?此时此刻,它会告诉你答案。
在云鲸那庞大如山峦的身躯之下,空气不再是透明的介质,而是化作了有形的实体,无数道半透明的、流动着微弱光流的巨大气旋,正从云和雾中缓缓浮出样貌,有的四足行走,却高到连云雾都遮不住身形,有的背生双翼,振翼时风声若山川的脉搏……但那实则并非尘埃或杂质,而是在质与量上都足以与黑暗魔女卡拉波斯分庭抗礼的纯质魔力。在主人的呼唤下,它们仿佛真正地活了过来,每一次缓慢而深沉的呼吸,都带动着整片天幕的气流,形成肉眼可见的、层层叠叠的环形风暴,向四面八方扩散,撞在凝固的黑暗冰浪上,发出沉闷如远古冰川碰撞的轰鸣。
具象化的风——那些巨大的、半透明的气旋——就像古老的史前巨兽般,沉默而缓慢地向前迈进。在轰隆移动的巨大声响之中,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甚至误以为神迹重生的一幕:战场上,无数被遗弃的武器、碎裂的砖石、坍塌的堡垒残骸、倾倒的街垒木梁,甚至是被冲击波抛飞的沉重铁块,都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在气流和风暴中飞舞起来。
死物岂可拥有生命?然而,在此刻的凡人眼中,一支无比森严的军队正从那些已经死去的躯壳中重生,它们追随在气旋巨兽的身侧,如同忠诚的卫队,簇拥着人世间最伟大的将军,向生灵难以抗拒的黑暗发起了一场有去无回的冲锋。碎裂的砖石组成旋转的壁垒,挡在撤退的起义军残部与黑暗潮汐之间;扭曲的金属在风中发出尖锐的嘶鸣,如同无数细小的箭矢,汇入啃噬黑暗边缘的气旋洪流;沉重的工事残骸被风托举着,像一颗颗冰冷的陨石,带着惯性赋予的沉重力量,狠狠砸向那凝固的黑暗冰峰。每一次撞击,都溅起细碎的黑色涟漪,如同冰屑飞散。
它们配合默契,井然有序,然而一切的背后都是自发,没有任何外部意识的介入。气旋巨兽不过是纯质魔力的具象化,并不具备操控与指挥的智慧;而它们在实际意义上的主人,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乡下村姑罢了,根本不懂得那些高深的战争理念:配合、掩护、穿插、撤退……但武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就像溪流知道要奔向大海,蜡烛知道要燃烧自己,因为它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存在的。
这就是“自由王权”的力量。
它们被赋予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可在卡拉波斯看来,所谓的自由也不过是另一种束缚罢了。世界上从未存在过完全不受约束的事物,人们总是在遵循某种规则和定律前进,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安心下来。所以武器获得了自由,依然会将自己挥动;铠甲获得了自由,依然会让自己挡在士兵面前……不那么做,自由就毫无意义。
从风暴中诞生的巨兽与滚滚而至的黑暗潮汐相撞,天地之间传来怒吼与悲鸣,但卡拉波斯已没有心情关注这两种自然灾害的狂野对峙,她淡漠的目光头一次有了极其细微的聚焦,落在了那个遮蔽天空的巨影上,可以感受到它的坚定与觉悟。
鲸鱼从云中探出头颅,俯瞰海上那个渺小的身影,看见她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冷峻的笑意,却转瞬即逝,不留痕迹,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的错觉。在它短暂得可以说刚刚诞生的岁月中,并未有过太深刻的记忆,却唯独记得这个黑发的少女,记得她曾经在幽暗无垠的宇宙中将自己追逐,恒星的力量在她的指尖创造与寂灭,无数生命因此逝去,于是她一度成为主人心中最大的恐惧,连梦中都不敢面对。
像她这样的人,在像这样的战场上相遇,除了战斗、荣辱与生死以外,大概就没有其他的想法了,怎么可能会笑呢?
还是说,魔女也会悲伤呢?
悲伤的时候,就会想要微笑,因为眼泪是软弱的象征。可是鲸鱼不这么觉得,它知道自己的主人也经常落泪,偶尔梦到过去的事情,总是无声地哭泣,温暖的泪水有时会滴落在它的身体上,流淌在它的血管中,最后延续到它的梦境里。可在它的心目中,主人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人。
就用这场战斗来证明吧。
鲸鱼一声长鸣,震开云雾和气流,俯身向那黑暗的海洋坠落,如海中巨兽正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