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命运就像故事书中妖精的恶作剧,让插画上的那一幕变成了现实,只是依耶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扮演着巨人的角色,而黑暗魔女卡拉波斯才是那个勇敢的小孩。这究竟是说明角色定位和外表没有任何关系,还是早已预示了这场战斗的结局呢?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怯懦和犹豫的心理又开始占据上风。自始至终,云鲸空岛没有停下,依然凭着坠落时的惯性,不断向那个渺小的身影撞去,但总是被隔在她的手掌之外,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冲破。
卡拉波斯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云鲸,它没有眼眸,不是真正的生命,却能够发出与真正鲸鱼一般无二的悠长鸣叫,身体中植物的根须似血管,涌动的泥土如血液,最坚固的岩石构成了骨骼,最澎湃的呼吸则凝聚为它的心脏。从每一个细节中,她都感受到了主人塑造它时的热情、期待和信心,为此欣慰。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复杂的心情。
”你拥有的——“
苍白而单薄的唇瓣动了一下,声音很轻很细,却清冷地回荡在了整个战场上:“不错的力量,不差的决心,以及,不够的觉悟。“
决心与觉悟,是两种东西。
为了什么而下定决心去战斗,那样固然是很好的,可如果只是追求着胜利的话,还远远算不上觉悟。
“杀了我,依耶塔。”卡拉波斯的声音如幽灵低语,诡异地在耳畔飘浮,让天使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为了谁而战胜谁,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并且想要做到;但是,为了谁而杀死谁,这样的概念从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因为,杀死一个人……就等于剥夺了她的一切,不是吗?
“你做不到。”黑暗魔女遗憾地看着云鲸,像是隔着这座庞大的岛屿,与另一个人对话着:“和过去一样啊。既然如此,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对手。去吧,离开这里吧,让真正拥有觉悟的人来当我的对手,让她——”
“她来和我战斗。”
卡拉波斯知道,在这群温柔善良而又优柔寡断的秩序王权中,唯有两个人能够彻底割舍过去的牵绊,将今生今世的理念分歧,视为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一旦踏上战场便不再犹豫,不再迷茫,只以杀死自己的对手为目标。那两个人中,一个人是胜利王权希诺,但另一个人却很难想象,既不是爱丽丝,也不是奥薇拉,更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故作凶狠、假装冷酷和自以为很坚定的人。
而是她。
黑暗魔女正是为她而来的。
正因如此,她才以戴森球号为诱饵,将希诺调离战场,又对依耶塔的进攻无动于衷。她有着最明确的规划和最清晰的认知,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战斗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自己又该与谁为敌?这些她的对手没有想过的问题,卡拉波斯自始至终不曾忘记。
所以——
“不是你。”
卡拉波斯拒绝了依耶塔,她的手掌轻轻向前一推,上一秒还凝固在半空中、奋力挣扎的云鲸空岛,下一刻便成为了一颗随手掷出的石子,以一种缓慢得令人心悸、却又坚定得不容置疑的速度,向后倒飞出去。岩石巨鲸在天空中翻滚着后退的影子,就像是被一帧一帧定格下来的画面。第一帧时,它飞越了那片被黑暗和死亡所淹没的死寂海域;第二帧时,它飞越了那些悬停在半空的冰棱与浪花,它们看起来像是尸体的形状;第三帧时,天空的阴影掠过依耶塔有些失焦的眼眸,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刻天翻地覆,一切都将被打碎。
最后一帧,云鲸坠入黑森林中,激起了一圈呼啸的巨浪,席卷而至的风暴将整个森林犁了一遍,被吹倒和折断的黑死木犹如被某种人类不可预知的力量吸引着,纷纷向坠落中心点倒伏,墨色的叶片漫天飞舞,和烟尘一起弥漫开来,就像大暴雨过后,海上狼藉的鸟羽。
来自天空的巨鲸伏倒在地上,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让人听到了粗重的喘息与虚弱的哀鸣。比岛屿还要庞大沉重的身躯正缓慢地陷入由枝干、泥土与腐败殖质所构成的深海之中,它的岩石骨骼在撞击时碎裂变形,像搁浅的海洋生物般触目惊心,而黑森林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已犹如贪婪的海兽嗅到了猎物的味道,迅速包裹上来,吞噬着它庞大的轮廓。
四周散落着坍圮已久的金属残骸,锈迹斑斑的骨架半埋在倒伏的黑死木下,或斜插在泥土中,反射着幽微的光,如同深海巨兽磷火般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这位迟来的同类。那是曾受云鲸的驱赶、坠毁于此的飞空艇,它本以为自己在帮助这些同类回到故乡,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来到它们的身边。这或许说明每一条鲸鱼都有相同的归宿,但那不是它们诞生的地方,天空、大地或者海洋,而是一座古老神秘的墓地,在捕鲸人和水手的口耳相传中逐渐被遗忘了。
风穿过折断的枝桠和扭曲的金属,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是这片深海为这些迷失的巨物奏响了最后的挽歌。
尘世间陌生而又熟悉、群聚而又分离、彼此相伴却永不交流的事物。
它们的名字叫做墓碑,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称呼,即孤独。
正如此刻,依耶塔所感受到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