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图勒人一动不动。语言不通,声浪又高,那些词句落在海面上,只成了含混的风声。皮肤苍白、嘴唇发紫的图勒猎人们紧紧靠在一起,目光死死盯着李漓一行。艇首壮汉挥起拳头,作出威吓姿态,目光凶狠,像一头濒死但仍挣扎的狼。旁边一名女猎手甚至试图拉着另一女伴游离木板,但只挣扎了几步,便被浪花拍得呛咳连连。他们的体力正在迅速耗尽,冰海如刀,死亡就像那只潜伏的鲸鱼,仍在暗处张望。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伙伴,眉头紧锁,喉中咕哝了一句古语,像是在做决断。他们彼此对视,眼神中满是挣扎:是赌一线生机,冒着沦为奴隶的危险;还是就此沉入鲸血染红的寒海,无声无息地死去?终于,壮汉一把抓住靠近的木板,猛然吼出一声:“咕噜——!”像是在鼓励身边人。其余人终于开始行动。另一名男人拉起其中一名女猎手,将她推进浮板方向;那名吟唱的女子一边抓着鲸脂囊,一边尝试稳住晃动的身体;最后那名划桨女则面色麻木,在壮汉怒视下艰难游动。他们相继抓住绳索,在风浪与冻水中艰难拉近。甲板上传来一声令下,几名诺斯水手合力拉绳,将他们一一拉上船。
壮汉第一个翻上甲板,浑身湿透,像一尊被海水洗净的铜像。他喘息着,牙关紧咬,双拳还紧握着。他回头冲着同伴大吼一声,像是在驱散心头最后的恐惧。接着是三女一男相继登船。那名最后上的青年双腿打颤,几乎是被托戈拉和格雷蒂尔拖上来的,一登船便跪倒在甲板上,双手撑地,不停喘息,牙齿咯咯作响。图勒人没有一人开口感谢。他们彼此迅速靠拢,蜷缩在甲板的角落里,如同一窝受惊的狼仔,背靠背护住彼此。壮汉站在最前,肩宽如墙,挡在船员与女人之间。他的喉咙仍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在驱赶接近者。另一名男子也站起,握紧残断的桨柄,眼神防备如刀。三名女猎手亦在环顾四周,其中两人手中仍紧攥着鱼叉残片,另一人抱着鲸脂囊,低声念诵咒语,声音微颤如风中细线。她们的辫子贴在脸上,沾着海盐、血迹与恐惧,却无一人啜泣。
船员们一时间也不敢靠近,交头接耳、神情复杂。
“啧……真像群野狼。”赫利低声说。
格雷蒂尔望向李漓,“姐夫,接下来,你自己来应对他们。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群北极幽灵打交道。”
蓓赫纳兹走近李漓,轻声冷笑:“你想救他们,我没拦着。但你别指望他们感恩。他们不是我们,他们只信鲸灵和血。早就说了,他们不懂感恩,要我说,就凭他们现在这副态度,扔回去也未尝不可。”
李漓沉默了片刻,看向图勒人那团湿漉漉的身影,轻声答道:“有时,救人不是为了感恩,而是为了作为一个人类,该有的样子。”
雾气渐浓,船身轻轻摇晃,鲸血早已被海潮冲淡,只剩海面浮光一片惨淡。而甲板一隅,那几个抱成一团的湿漉漉的身影,依旧紧紧蜷缩成一块沉默的影子,像几条在寒风中受伤的北极狼。壮汉半蹲在最前,握紧拳头,低声咕哝着防备的咒语。那名年轻男子脸色发青,手脚冻得僵硬,却仍死死贴着身旁的一位女子。就在气氛即将僵化时,那名年长的女猎者站了出来——正是之前坐在艇尾划桨的那位,她的头发已有灰白,三股长辫中缀满了细小的骨珠与鲸牙,象征着长年累月的航猎经验。她缓缓走出同伴的保护圈,浑身仍湿透,却稳如岩石。
这个图勒女人的目光一一扫过船员,最终定格在李漓身上,她张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咕噜咕噜……哇啦哇啦——”接着,这个图勒女人跪在甲板上,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动作沉稳、平和,却透出浓浓的请求意味。她仰头望着李漓,眼中没有卑微,只有一种极度克制的诚恳和坚毅——那是一个母亲式的请求,一个护族者的低头。年长女猎手的手仍伸在空中,掌心向上,那份含蓄的恳求在海风中微微颤抖。李漓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李漓转头对赫利说:“去,把干衣服拿来,船上有多的,给他们换上。”
赫利皱了皱眉:“你是说……现在?”
“是,”李漓语气平稳,“别让他们冻伤。”
赫利撇嘴,却没争辩,转身去了船舱。不多时,她带着一堆粗布衣物回来,丢在图勒人面前,拍了拍手,“来吧,野人们,这比你们那张鲸皮要干净些。”
壮汉警惕地看了赫利一眼,年长女猎人点了点头,接过衣物,分发给同伴。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众人都有些愣住。图勒人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点羞怯。他们当着众人面,直接脱去湿透的皮衣与裘裤,露出被冻得发紫的皮肤与黝黑的筋骨,毫无掩饰地一件件换上干衣。三名女猎手亦是如此,毫无羞耻意识,动作利索如风。李漓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注意到,那名年长女猎手在换完衣物后,悄悄把脱下的鲸皮衣叠好,叠得极其整齐,放在角落,如同祭品。
当图勒人脱下贴身衣物时,赫利“哎呀”一声转过身去,托戈拉则咳了一声干脆背过身。
阿涅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还掏出随身的炭笔,嘴里嘀咕:“这骨架比例……哇……”
格雷蒂尔瞪着她:“阿涅塞,别惹事,你是在写生还是在找死?”
阿涅赛咧嘴笑了笑:“难得嘛……她们的曲线和我们完全不同,肩膀短,髋骨宽,肌肉像编的绳子。”
“阿涅塞,你的兴致不错,居然这时候还有心情品鉴野人的身体曲线,”蓓赫纳兹冷冷一笑:“这些图勒人对羞耻的理解,大概只和风雪有关。”
李漓轻声回应:“感念不一样,不代表就不是人。”
而换好衣服后的图勒人重新抱作一团,仍蜷缩在甲板一隅。神情依旧紧张,却不再如初上船时那般慌乱得近乎惊惧。他们的眼神仍带着警惕,但那种野兽般的戒备,已悄然退去几分。那名年长女猎者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朝李漓走来。她全身还在滴水,骨珠在辫发间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响声。她缓缓跪下,掌心向上,低声道:“咕噜……哇啦……啊呜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疲惫与坚决。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句式短促、粗粝,如风中猎人呼唤狼群,又似极地吹雪中,荒原尽头的一只鸟发出的求生呼号。她边说边比划,动作缓慢却富有节奏。她俯身,用指尖蘸着发梢滴下的水,在甲板上勾勒出陆地的轮廓——那是一道弯曲的海湾,其旁点了几下,似是帐篷或冰屋分布。接着,她两手作势拉缰,反复往复,模拟拉雪橇的动作。最后,她抬起头,手指远方那团弥漫雾气的方向。
李漓望向那名年长女猎者,又回头看着那一带海天交界的雾霭。他缓缓点头,低声道:“我们送你们回去。”随即转身,对格雷蒂尔说:“把船朝雾那边靠拢。附近应该有陆地和村落。按照她的指引过去,也许还能换些情报或补给。”
格雷蒂尔咂咂嘴,挠了挠头盔下那团乱发:“姐夫,你就是心太软……去了他们的窝点,说不定今晚就被煮成汤喝了。”
李漓淡淡一笑:“怕他们的话,还谈什么开拓殖民地?文兰的土地,可不是靠他们自觉腾出来的。”
格雷蒂尔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微微扬起,像是无奈地认输,又有几分佩服:“姐夫,你这人啊……理是这个理。行吧,奥丁喜欢勇敢的傻子。”格雷蒂尔高声喊道:“伙计们,听好了——按那女野人比划的方向,转舵!”
船员们迅速动了起来,调整索具、收帆放缆。桅杆上的帆布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船身在细碎的波浪中缓缓转向,如同巨兽在冰海中调整身形,蓄势待发。那名年长的图勒女猎者站在舷边,滴水的长发贴在她厚实的皮衣上,双臂伸出,指向远方的海雾。她一边低声咕哝着图勒语的短句,一边缓慢却坚定地指引方向。她的眼神穿透雾气,紧紧锁定那团模糊的灰影,仿佛那里藏着一条早已熟悉的归途。
格雷蒂尔靠近李漓,压低声音,语气中多了一丝罕见的迟疑:“姐夫,我得提醒你……我们可能已经偏离了航线。按理说,不论是我原先用的海图,还是你在弗拉泰岛隐修院地窖里找到的那份古图,这一带……全都是深海,根本就不该有陆地。”
李漓微微一笑,目光始终没有移开那团渐渐清晰的雾影:“那就更该去看看了,不是吗?”
“奥丁之怒”号破浪前行,缓缓驶入浓雾深处。海面上,浮冰开始稀疏,波澜渐起。远处冰山的边缘不断崩解,碎冰接连坠入海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仿佛极地神灵在黑水深处轻扣指骨。那声音节奏缓慢,悠远冷冽,如同一首为鲸血送别、为迷途引路的冬日挽歌,在风中低低吟唱。船越靠近那灰影,空气便越加凝重,仿佛连时间都在雾中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