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大铁门敞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门口停着不少人力三轮车,车夫们有的在闲聊,有的在等待客人。司机按了几声喇叭后,门口的人才不情愿地让出了一条道。
刘超英皱着眉头看向周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万金勇探着头,不断搜寻警车的踪迹。汽车开进医院,经过一个水泥砌的小花园,花园里的花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显得有些荒凉。刘超英指了指前方,说道:“去第三排。”
东洪县人民医院全是红砖瓦房,一排接着一排,整齐排列着,总共有七八排。除了门诊和住院部,急救区、手术室都在第三排。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医院习惯将手术室设在与“三”有关的位置,若是楼房,便在第三层。懂行的人都知道,医院会把与“生”相关的区域放在和“三”相关的地方,有些东西牵扯到传统文化,说起来就很有意思了。
正如万金勇所说,到了第三排,一面红色的围墙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手术区,请安静”几个大字,字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斑驳。很快,他们就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那里,门口站着几个公安局的同志正在抽烟,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紧张。旁边还有一辆桑塔纳轿车,正是县政协主席胡延坤的座驾,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刘超英和万金勇一同前往医院看望胡玉生。医院的手术区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二人乘坐的汽车缓缓停在手术室门口,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立刻吸引了几位身着警服同志的注意。这些民警们站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这辆汽车,他们小声地猜测着车里坐着哪位领导干部。
在县里的官场生态中,乘坐桑塔纳的县级领导干部们处于权力的上层,而普通民警则如同处于底层的小卒,在领导面前,他们的话语权十分有限,就如同古代那些地位低微的小吏一般。
车门缓缓打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这才发现来的是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万金勇。万金勇面色严肃,神态自若地走下车,他热情地与几位迎接的同志握手,展现出一副亲和的领导形象。随后,他主动向我介绍道:“这是咱们县常务副县长刘超英同志,情况怎么样,问题不大吧?”
一名带队的同志连忙上前,神情严肃地回答:“问题不大,血已经止住了,现在正在取子弹,手术结束后住院观察就行。”听到这个消息,刘超英心中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就在这时,胡延坤不知何时从旁边的角落中走了出来。他满脸愁容,头发凌乱不堪,眼神中充满了焦急和愤怒。他大步走到公安局的几位同志面前,声音中带着愤怒和不满说道:“你们说得倒轻巧。超英啊你也来了,老万你也在,说说,为什么要开枪?”
万金勇刚要开口解释,刘超英迅速给了他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和制止,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刘超英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温和而略带歉意的表情,走上前说道:“延坤,别太激动。这件事我已经安排进行前期调查,公安机关会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处理。”
胡延坤根本听不进去,他冷哼一声,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怀疑,看向万金勇,语气冰冷地说:“让自己人查自己人,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我已经给市政法委书记李显平打了电话,李显平下午就会安排政法委的人到县里调查。一个国有企业的一把手,竟然被咱们自家的公安局局长——还不能算局长,只能算书记——打了一枪,他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吗?是手持利刃的歹徒吗?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想为国有企业谋取一些福利的普通国家干部。”胡延坤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儿子的袒护和对警方做法的不满,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在医院的走廊里回荡。
刘超英没想到胡延坤会马上给李显平打电话,但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李显平是东洪县人,早年在东洪读书,也来到东洪县工作过一段时间,在这里积累了广泛的人脉和深厚的关系,和东洪县不少干部都十分熟悉。
刘超英见状,连忙上前劝说,主动说道:“现在这事情还是得依靠党委政府,何必麻烦显平他们政法委呢。老胡,家丑不可外扬啊,这件事不光彩,我看还是低调淡化处理吧。”
但胡延坤此时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不满地大声说道:“好啊,老刘!东洪县的干部就是因为像你这样和稀泥,那哪行啊!这明明就是公安局的同志随意开枪。今天打的是我儿子,明天可能就是你的儿子,后天就是普通群众的儿子。田嘉明太狂妄了,他眼里已经没有东洪县的老干部了。”胡延坤的这番话,不仅是对田嘉明的指责,更是对整个东洪县干部队伍的抱怨,更多的则是对刘超英个人的不满。
刘超英此时也深知,在这个时候和胡延坤争论没有任何意义。胡延坤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对他疼爱有加,如今儿子出了事,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可想而知。刘超英只好选择暂时沉默,心想等李显平来了再说吧,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平息胡延坤的情绪,争论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到了中午,关于田嘉明为阻止县石油公司的人上街游行示威而开枪的消息,也传到了我的耳中。但令人不解的是,公安局和石油公司都没有向我正式汇报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况,在没有掌握全面信息的情况下,我也不好轻易表态。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下午,刘超英把田嘉明叫到了我的办公室,我才了解到事情的详细经过。
刘超英神情严肃地说:“县长,问题比较复杂,市委政法委的显平书记已经做出批示,要求处理田嘉明。”
听到这个消息,田嘉明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不甘,说道:“从公安局党委书记的角度,我没意见。但从个人身份来讲,我不理解‘处理’这两个字,凭什么处理我?他都来抢我的枪了,我还不开枪……。”田嘉明的话语中充满了委屈和无奈,他觉得自己是在执行公务,保护自身安全和维护社会秩序,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他们二人的神情和态度。我看得出来,刘超英在这件事上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他深知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没有必要轻易卷入其中,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我作为曾经的东洪县公安局长,十分理解田嘉明的处境。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如果田嘉明不进行反击,手枪就很可能被胡玉生抢走,一旦枪支落入不法分子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整个局面可能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等他们交流完,我坐直了身子,神情庄重地表态道:“超英县长,这件事我明确表态。从处理这件事情的目的、手段、措施、效果四个方面来看:田嘉明同志处理此事,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避免石油公司的同志上街游行示威,用不恰当的方式表达诉求;在措施上,胡玉生竟然敢抢夺公安局长的枪,他想干什么?枪里可是实弹;从处置后的情况看,公安机关和县委政府都到县医院看望了胡玉生,他也没有生命危险,这一枪也能让他长点记性;最重要的是效果,石油公司是咱们县唯一的大型国有企业,即将划转省石油公司,如果田嘉明局长不果断处置,引发了国有企业的持续性混乱,这个责任,很沉重啊。”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等着我进一步指示。我继续说道:“关于这件事,县委政府态度明确,田嘉明同志处置得当,不能因为胡玉生是胡延坤的儿子就处理公安局的同志,我不认同这种做法。市委政法委还没调查,就想给田嘉明同志处分,县政府对此有看法,至少要全面了解情况后再谈什么处分的事。公安局长维护社会治安,这是铁律,田嘉明这样做没有问题,如果政法委要给处分,我去找市委……”
我明白,田嘉明是执行县委政府,维护县委政府的决策,如果我不支持田嘉明,以后县里的干部自然是不会支持我。我的这番话,不仅是对田嘉明的支持,更是对整个东洪干部做好示范。
两人又对视一眼,我从田嘉明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欣慰。田嘉明略显激动地说:“县长,士为知己者死啊,感谢县委政府对我的信任……”
说话间,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便问刘超英:“超英县长,这次政法委谁带队?”
刘超英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应该是一位处长带队。”
得知是处长带队,我心中暗自思量,觉得没必要亲自出面作陪,便对刘超英说:“超英,这件事这样处理,业务上的事由公安局陪同,但是县委政府不能当缩头乌龟,公安局配合政法委了解情况,超英啊,请你代表县委政府负责接待,同时把县委政府的态度鲜明地表达出来。”
刘超英认真地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到时候,安排在县委招待所吧。不过,嘉明啊,他们可能会找你了解情况。”
田嘉明则一脸坦然地说:“我无所谓,随时等着他们来调查。”他的这份从容和淡定,倒是展现出了一名公安干部的自信和担当。
我看着田嘉明,关切地问:“有没有包袱?”
田嘉明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忧虑,说:“朝阳县长,就咱俩说句实话,我觉得自己没错,我非常认可您说的四点。当时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生怕万一他把枪抢了过去,引发群众伤亡。”
我理解他的担忧,安慰道:“嘉明局长,放下包袱,不用太紧张,等着调查就行。我觉得桥过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并不能因为胡玉生的问题就将石油公司的事置之不理半途而废,嘉明,继续查,一定要查清楚,不然最后,县石油公司咱们交不出去。”我敲了敲桌子,郑重的看着田嘉明道:“胡玉生煽动闹事,袭击公安,已经不符合一个国有企业负责人的标准了,必须先调整,再处理。”
刘超英道:“县长,这个他挨了一枪!”
我说道:“暴力抗法,煽动闹事,唯恐天下不乱,活该挨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