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刘进京的详细汇报,特别是李泰峰在县人大会议上那番措辞严厉、近乎“逼宫”般的表态,我靠在椅背上,炉火的暖意似乎驱不散心底涌上的寒意与疑惑。办公室里只剩下炉火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刘进京略带忧虑的目光。
“泰峰书记……这是图什么?”我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温热的茶杯壁,“吨粮田造假,农民负担超标,财政窟窿……他留在东洪的‘政绩’经得起深究的能有几件?市委没有追究他的领导责任,已经是顾全老同志的面子,留了余地。如今他离开东洪,在市人大安稳待着,本该颐养天年,何必跳出来搅这趟浑水,还摆出如此强硬的姿态?这不符合他往日‘糊涂’的做派,更像……更像一种近乎偏执的不满。”
刘进京接过话,声音低沉:“县长,我看啊,根子恐怕还在您那‘四个刻不容缓’上。您想想,‘解决石油公司问题刻不容缓’,‘加强干部队伍建设刻不容缓’……这些提法,句句都像是在说东洪之前的工作是‘问题’,是‘被动局面’。泰峰书记是东洪多年的老书记,在他心里,东洪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您现在这么一说,等于把他主政东洪那些年的成绩,全盘否定了。他这人……面子看得重,有些偏执啊。尤其是到了市里面之后,更在意身后名。您这‘刻不容缓’,在他看来,就是指着鼻子说他把东洪搞烂了,泰峰的心里啊能不跳脚吗?某些同志他们再在旁边拱拱火,说您是要清算他留下的班底……这梁子,算是结死了。”
我缓缓点头,刘进京的分析切中要害。李泰峰的反应,已非单纯的“护犊子”或“讲情面”,而是一种被冒犯尊严后的强烈反弹,带着维护自身历史定位的执拗。他今日在东洪人大的强势表态,就是要证明他李泰峰“余威犹在”,他当年的政策比如“特殊安置”不容轻易推翻,他庇护的人如李爱芬、胡玉生不容“欺凌”,他更要借“监督”之名,打压他眼中“否定历史、不顾大局”的外来干部。
“面子……”我咀嚼着这个词,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对老干部的尊重是必须的,但尊重不等于无原则的妥协,更不等于让历史的沉疴阻碍当下的改革。东洪这潭水,非下猛药不足以荡涤污浊。李泰峰的“面子”,不能成为压在百万东洪人民头上的巨石。
“进京同志啊,看来啊你的判断是对的。我也不相信,泰峰同志和东洪或者石油公司,有什么经济上的牵扯。对于泰峰同志的党性,我还是完全信任的。”我抬起头,目光沉静而坚定,“泰峰书记的情绪,可以理解,但县委政府的工作,不能被个人情绪左右,更不能被过去的错误所绑架。他提出的两个问题,我们要正视,更要讲原则、讲事实、讲法律。”
我看着火炉里的炉火燃烧,手渐渐的暖了起来,思路也是愈发清晰,我说道:“关于李爱芬的问题。这根本不是照顾老黄县长‘小姨子’的问题!政策有边界,人情不能无限扩大。县委照顾老黄县长的女儿黄晓娟,是出于对老干部直系亲属的关怀,是特事特办,但也要求她凭能力通过考试,程序虽有瑕疵,但结果我认为是公平的。而李爱芬,仅仅是老黄县长夫人的妹妹,这种关系在人事政策上本就不具备特殊照顾的基础!更重要的是,她长期旷工,目无组织纪律,这是有据可查的铁的事实!我们清理在编不在岗人员,省上啊一直有文件,这是严肃人事纪律、维护教育公平的必要举措嘛!对李爱芬的处理,程序合法,依据充分!泰峰书记拿‘尊重历史’说事,实际是在用‘历史错误’来绑架‘现实原则’。这一点,我们必须顶住压力,绝不能开倒车!你回复人大那边,材料要扎实,理由要充分,态度要坚决。照顾,只能给真正需要且符合政策的人,不能成为某些人混日子的护身符!”
刘进京略作担心的道:“县长啊,我是怕这种回复,泰峰书记并不认可啊。其实情况他是清楚的。”
我心里暗道:“泰峰书记如果还不认可,县里也就只能不按常理出牌了。”
我说道,先这样报吧,如果他不认可,我们就结合他的意见,再斟酌吧。第二是关于田嘉明的问题,这才是真正的烫手山芋。”我的语气凝重起来,“泰峰书记揪住市政法委那份‘调查结论’不放,认定田嘉明纵容甚至授意刑讯逼供,要求暂停提名甚至追究责任。这份‘结论’……哼!”我冷哼一声,“进京同志,你我心里都清楚,那是孙海龙搞‘熬鹰’、疲劳审讯,硬生生折磨出来的伪证!两名干警精神濒临崩溃时按下的手印,能有多少可信度?田嘉明或许在队伍管理上有粗放之处,但说田嘉明授意殴打李爱芬!这种扯淡的说法,我不相信,市政法委的这种做法,我很不认同!”
刘进京拿起火钳,夹了一块煤放进火炉里,就道:“朝阳啊,这事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咱们也没有证据,证明市政法委搞了疲劳审讯。”
我侧过身,缓缓摇头,带着审慎的权衡,“时机还不成熟。一来,我们手头确凿的反证确实还不够充分,那两名干警的状态还需要时间恢复和固定证词;二来,现在掀盖子,就是和市政法委、特别是李显平书记彻底撕破脸,等于把矛盾直接捅到市委层面,在当前石油公司划转和‘两会’筹备的关键时刻,这对咱们东洪县啊,没有什么好处,极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地震,干扰我们核心任务的推进;三来,也会让泰峰书记抓住把柄,指责我们‘对抗上级调查’、‘包庇下属’,反而坐实了他们的指控。”
“那……县长的意思是?”刘进京眉头紧锁。
“沟通!我亲自给泰峰书记打电话沟通。”我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妥协,而是亮明我们的底线和掌握的情况,让他明白事情的复杂性和他可能被当枪使的风险。电话里,我要讲清楚三点。”
我走回办公桌,手指敲击着桌面,条理清晰:
“第一,李爱芬的问题,原则不容挑战。事实就是事实,纪律就是纪律。县委县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是坚定的、有充分依据的。请他理解和支持我们维护组织纪律、推进人事制度改革的决心。
“第二,关于田嘉明和那份‘调查结论’。我会明确告诉他:我们收到市政法委移交的材料了。但我们同时也收到了涉事干警反映的、关于市政法委调查过程中存在严重违规行为的报告!这些情况,我们正在核实。在真相彻底水落石出之前,仅凭一份在非正常状态下取得的、存疑的‘口供’就认定田嘉明同志的责任,甚至要求暂停其提名,是不公正的,也是不负责任的!县委县政府对田嘉明同志的工作能力和党性原则,是信任的!我们更相信,最终的调查会还原事实真相。
“第三,顾全大局吧。当前东洪的中心工作是确保石油公司划转平稳落地、确保‘两会’顺利召开。任何偏离这个中心、激化矛盾、影响稳定大局的行为,都是对东洪甚至是东原发展的不负责任。泰峰书记作为从东洪走出去的老领导,对这片土地有感情,相信他会理解和支持县委县政府集中精力抓大事的决心。”
我顿了顿,看着刘进京:“这个电话,既要表明我们寸步不让的原则,又要抛出我们掌握的反制信息,更要立足于更高的大局观。目的不是说服他立刻改变立场,而是让他知道:我们不是软柿子,我们手里也有牌,硬顶下去,恐怕泰峰书记,也是不太体面了,反倒是外人开了我们的笑话嘛。
我心里暗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样办我看也是给泰峰书记一个重新思考、体面下台阶的机会。如果他执意要借人大程序生事,那我们也只能奉陪到底,将问题彻底摊开,到时谁更难堪,就不好说了。”
刘进京思索片刻,无奈说道:“县长!这叫‘绵里藏针’,‘以守为攻’。既守住了底线,又点明了风险,还留了余地。泰峰书记如果还有几分清醒的政治嗅觉,应该能掂量出轻重。我这就去准备李爱芬问题的详细材料,确保随时能拿出来应对质询。”
“嗯。”我点点头,待刘进京出门之后,算着时间,就拿出了机要通讯录,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机联系泰峰书记。
电话接通,与李泰峰说了二十分钟,虽然泰峰书记的语气上没有太过强硬,但是在两个问题上倒是寸土未让,挂断电话,我心里暗道:“泰峰书记,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而东洪县人民医院胡玉生的病房里,今天难得的安静。窗外冬日的阳光惨白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窗框的影子。胡玉生靠在垫高的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少了几分前几日的惊恐和愤怒,多了些空洞的疲惫,床头柜上散落着厚厚一叠杂志和一个黑色方砖收音机。
胡玉生看着空荡荡的病房门口,喃喃道:“爸,今天……清净了。那些人,总算没再来闹啊。”
胡延坤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身体微微佝偻着,厚重的军大衣裹在身上也难掩那份苍老。他闻言,浑浊的眼睛抬了抬,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清净了?哼,不是不闹,是有人把火暂时按住了!”他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温开水,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按住了?谁按的?”胡玉生有些茫然。
“刘超英的‘四大班子分包到人’!”胡延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也有一丝对刘超英这招棋的复杂感受,“那三十个闹得最凶的,名单分到了县里四大班子的领导头上,一人至少包一个!谁的人,谁去安抚,谁去解决!你想想,王有才原来是供销社的,当初进石油公司,走的是谁的线?还不是我!昨天工作组直接把他推给我了!我去供销社家属院找他谈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暂时消停了!”
胡玉生自然是认识这个王有才,脑海里回忆起这人在自己面前鞍前马后的老实模样。
胡玉生道:“爸,这个王有才是个老实人。”
胡延坤抬头看了一眼胡玉生,很是不屑的哼了一声:“老实人,你从哪里看出来,他是老实人啊?我又拿了五千块钱退给他,他才不闹的。”
胡玉生听完之后,马上坐直了,满脸不甘的道:“爸,你怎么又给钱?我都说了,这安置费不是我收的,我在安置费上才挣了多少钱?”
胡延坤拨开了一个橘子,递到半空,又将橘子放在床头柜上,说道:“都什么时候了,按平一个是一个吧。咋说人家也是把钱给了你,现在喊你到纪委反贪局说明情况,你能说的清楚,你敢说清楚。”
胡玉生道:“爸,这事,窝囊啊!”
胡延坤喘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其他那些刺头也一样!田利民是刘进京提拔的,他塞进来的那几个,就归刘进京负责!焦杨他爸焦进岗还在人大躺着,但焦杨作为组织部长,也得去给他爸当年打招呼安排的人做工作!曹伟兵他爹曹老县长留下的关系户,自然归曹伟兵……县城就这么大,有头有脸的领导就那么些,谁打的招呼,谁塞的人,工作组只要稍微一摸排,就能推个八九不离十!现在,谁的人再闹,就是打谁的脸!哪个领导还敢让自己的‘责任田’再跳出来点火?那不是给自己上眼药吗?”
胡玉生听着父亲的解释,恍然大悟,随即又涌起一阵无力感:“原来是这样……可这……这不是把矛盾都压到领导头上了吗?刘超英这招……”
“这招狠啊!”胡延坤打断他,眼神锐利起来,“把火种分散给各个山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灭火,至少先把表面上的‘稳定’维持住,让省石油公司能顺利签字划转!但是玉生啊,这火是暂时压住了,根子还在!核心就是钱!那七十万安置费窟窿!只要钱一天退不回去,这火随时可能复燃,而且烧得更旺!”
话题瞬间又回到了最致命的要害上。胡玉生脸上的那点轻松瞬间消失,眼神再次变得慌乱:“钱……钱……”
“薛红你又联系没有?!”想到这里,胡延坤就来气,胡延坤猛地盯着儿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焦虑,“你那个薛红呢?!联系上了吗?!钱呢?!”
胡玉生身体一颤,下意识地躲开父亲的目光,声音微弱:“还……还没联系上……大哥大一直关机……我已经喊我省城的朋友去找了,家里没人,电话也没人接,估计是躲到他姑家里去了,我腿好之后,就去省城……”
“恐怕你的腿还没好,吕振山就把你卖了。”
胡玉生带着一份执着说道:“要招早招了,这说明吕振山还是抗的住!”
扛个屁,感谢泰峰吧,他一直给县里施压,如果不是他这个老糊涂,县里有所忌惮,真动起手来,没有人能扛住。我猜,迫于现在泰峰他们的压力,公安机关就没正经去问,这是在等翻年之后的两会啊,有些人是怕招出来,牵扯太多,影响稳定,更影响转正啊。
胡玉生想着自己和薛红的关系,不应该会出卖自己,就道:“吕振山我不敢保证,但是薛红我一定能保证。”
蠢货!蠢货啊!”胡延坤再也压不住火气,巴掌拍在床沿上,震得胡玉生吊着的输液瓶都晃了晃,“到现在还抱什么幻想?!她跑了!带着钱跑了!你这个蠢货,连个女人都拴不住,上百万的钱就敢让她攥着?!”
“爸!不会的!”胡玉生挣扎着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希冀,“她……她可能只是害怕,不在她姑家,就是另外找个地方躲躲风头……她对我……还是有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