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的天时,白日里熏风渐起,吹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只觉恹恹思睡。
偏是这西园街梁王府邸前,落日熔金时分,却比那东市会还要热闹几分。
车马虽不多,却皆是素净雅致的青幔小车,显是常来常往的熟客。府门前悬着的红灯早早亮起,映着朱漆大门上锃亮的兽环,也映着管家阿福一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圆脸忽明忽暗。
阿福身前立着一位女子,身量高挑,云鬓轻绾,着一身月白暗云纹的锦缎褙子,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披帛,正是如今代掌府内家法的郑秋。
她眉目如画,神情却沉静端凝,一双妙目流转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威仪与洞悉世情的通透。
说话间,便见巷口转出一顶不起眼的两人抬青呢小轿,稳稳停在阶前。轿帘掀处,一位身着半旧石青直裰的中年官员缓步而下,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当朝知政事、人称“半相”的叶九龄。
只见其手中只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篾食盒,想是些应季的糕点。
阿福早已抢步上前,躬身行礼:“叶大人安好!”
郑秋亦趋前两步,面上绽开温婉亲近的笑意,福了一福:“师兄来了,一路辛苦。娘方才还念叨,说你总是第一个到的。”
言语间那份熟稔与敬意,不似寻常应酬,倒真如迎接自家长兄归家。
叶九龄微微颔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有劳弟妹挂心,师娘身子可好?恩师呢?”
郑秋含笑引路:“都好,都在里头候着呢。快请进,这傍晚风里还有些凉气。”
她亲自陪着叶九龄进了大门,留下阿福继续在门前张望。
不多时,又来了几位。
吏部尚书石介,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布袍,步履间带着风火,手中随意拎着个油纸包,想是街头买的酱肉之类。
郑秋迎上,笑容依旧得体,言语却更添了几分圆融:“石师兄到了。爹前儿还说,新政诸务繁杂,全赖师兄宵衣旰食,可要注意身子。”
石介略一点头,沉声道:“分内之事,劳弟妹相迎。”他目光扫过郑秋身后,见叶九龄的轿子已不见,便不再多言,径直入内。
接着是中枢舍人皮卞,一身寻常的栗色锦袍,提着一小坛酒,笑容可掬,对郑秋的问候应答如流,对阿福也亲切地拍了拍肩,言语滴水不漏,全无倾向。
最后,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车未停稳,便跳下一个身着湖蓝绸衫的俊朗男子,正是两浙路转运使吕祖谦。
他怀里抱着几个大包袱,一见郑秋便扬声笑道:“哎哟,弟妹!快瞧瞧,这可是顶顶好的‘云雾雪芽’,刚掐的尖儿,知道你好这口,特意给你带的!”
又转头去逗阿福:“小福子,个儿窜得挺快啊!眼瞅着快赶上你哥我了!老实说,是不是常偷溜去花楼看小娘子?腿脚这么利索!”
阿福嘿嘿笑着挠头。
郑秋被他这泼天热络弄得也是莞尔:“吕师兄!就属你嗓门大!快收了神通吧,娘等你开饭呢!”
吕祖谦这才笑嘻嘻地,一边跟郑秋絮叨着江南风物,一边被让了进去。
这番景象,落在王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眼里,不免啧啧称奇。
一个初来长安的外地客商看得眼直,扯着旁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袖子问:“老丈,这……这都是些什么人?看着穿得比我家掌柜还素净,怎地出入王府如入自家宅院?连个拜帖都不递,门子还这般殷勤?”
那老汉咬了口炊饼,含糊不清地嗤笑一声:“后生仔,眼生了吧?头一个进去的,那是半相叶大人!吏部的石尚书,瞧见没?后面那位皮大人,是中书省的大参!最后跳下来那个,两浙路的吕转运使!哪一个不是跺跺脚朝廷震三震的主儿?
说是半个朝廷?嘿,说小了!梁王门下的弟子,可不就是大华的根基!”
客商更奇了,追问道:“如此显贵,登门拜访,就带那点子东西?忒也寒酸失礼了吧?”
旁边一个摇着蒲扇的老儒生听不下去,插话道:“失礼?你懂什么!这些都是王爷看着长大、亲手教导的弟子,王爷王妃就是他们的师父师娘!儿子回家看爹娘,带点心意就成,难道还要摆那虚头巴脑的仪仗排场?
王府人家,讲究的是这份真性情、老亲厚谊。那些个乍富新贵才爱讲究虚礼排场呢!”
又有人接茬:“可不嘛!这才叫王府的底蕴!瞧见没,王妃娘娘今日亲自下厨整治家宴呢,也不知备下了什么山珍海味,招待这些位高权重又‘寒酸’的儿子们!”
一时间,王府门前笑语喧哗,议论纷纷,比那勾栏瓦舍还要热闹三分,衬着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一派帝都繁华里的烟火温情。
府内却又是另一番天地。
郑秋带着吕祖谦转过影壁,穿过几重花木扶疏的庭院,方到得正厅。
厅内灯火通明,陈设雅致而不奢靡。
谢南正含笑坐在上首一张黄花梨圈椅里。她年逾四旬,因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许人,眉目温婉,气度雍容,此刻小腹已微微隆起,更添几分慈和光辉。
见郑秋引着吕祖谦进来,她眼中笑意更深。
那吕祖谦早把包袱往旁边小几上一放,几步抢上前,也不顾官身,直接半跪在谢南膝前,拉着她的手便嚷:“娘!可想死儿子了!您瞧,我给您带了什么!太湖的银鱼干,晒得透透的;吴兴的‘雪片’菱粉,最是滋养;还有这新下来的‘碧螺春’,知道您爱清雅……哦对了,还有给爹带的几坛子绍兴‘女儿红’,埋了十八年的头道好酒!”
他如数家珍,声音洪亮,把个谢南逗得眉开眼笑,伸手轻拍他肩膀:“好,好!我儿有心了!快起来,地上凉。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和‘糟烩鸭心’。瞧瞧你,江南水土养人,怎地反倒清减了?定是又操心太过!”
说着便将他按在自己下首的座位上。
恰在此时,屏风后传出轻响,梁王杨文和缓步踱出。他身着家常的玄色暗纹道袍,面容清矍,目光深邃沉静,不怒自威。
众人一见,皆齐刷刷起身,拱手行礼:“师父!”
杨文和微微抬手,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都坐,都坐吧!一家人,拘什么礼。你们师娘啊,从早上就念叨,说难得聚齐,张罗了这一桌子菜,就盼着你们回来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咱们确是很久没这般围坐一桌了。”
众人齐声称是,这才依着亲疏长幼次第落座。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上热气腾腾的佳肴。
谢南笑盈盈地,亲自执起公筷,指着一道道菜色,如数家珍:“来,都尝尝。这是‘假蟹羹’,拿黄鱼、鸡蛋、鸭蛋黄细细拆了,用鸡汤煨透,再点些姜醋,取其蟹味,倒也别致;还有‘鹌鹑水晶脍’,冻子晶莹透亮;还有这‘雪霞羹’,芙蓉花煮豆腐,取其色白如雪,红若霞彩。都是些家常东西,胜在新鲜应景。”
她一边介绍,一边夹起一箸“假蟹羹”放入叶九龄碗中:“九龄啊,尝尝这‘假蟹’,火候、配料差一点,味道就全不对。做事呢,也讲究个火候和调和,急不得,也乱不得。”
又夹了一块“炉焙鸡”给石介:“子静,这鸡煨得久了,骨头都酥了,可肉里的滋味也才真正入了进去。有些事,看着慢,实则根基才稳。你们师兄弟,一个稳重周全,一个雷厉风行,都是你们师父的左膀右臂,这新政大事,就好比这桌菜,少了哪一味都不成席面,得相互帮衬着,和和气气的,劲儿往一处使,这‘家宴’才吃得香甜,这‘国事’才推得顺畅不是?”
叶九龄闻言,放下银箸,恭敬地微微欠身,面上带着温和却疏离的笑意:“师娘教训得是。九龄谨记,凡事求稳求全,方是长久之道。”他话语谦恭,目光却沉稳坚定。
石介盯着碗里那块酥烂的鸡肉,沉默片刻,终是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质:“师娘关爱,儿明白。只是……儿身处其位,如同掌灶。火候固然重要,可灶下柴薪已燃,锅中水已沸,若一味求慢求稳,恐误了出锅的时机,反让整锅菜都夹生了。
新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弟子非是恋栈权位,实是身负重任、百姓期许,若稍有犹疑退让,下面办事之人失了主心骨,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这新政之‘席’,怕是要彻底凉了!”
他这番话,既是回应谢南的“炉焙鸡”之喻,更是表明自己在新政立场上,绝无妥协退让的余地。
叶九龄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将手中银箸轻轻搁在青玉筷枕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哦?师弟此言,倒似我叶九龄成了阻挠新政的罪魁祸首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坠地,“你道那灶火熊熊便是功绩?殊不知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焦糊!你只管你那锅中的水沸不沸,可曾低头看看那灶膛之下,柴薪是何等煎熬?又可知那锅沿四周,溅出的滚油烫伤了多少无辜?”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石介:“我且问你,青苗法本意惠民,为何到了平江府,富户串通胥吏,强抑市价,反将那‘青苗钱’以三分利贷给本就困顿的自耕农?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