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龄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恩师这话难道是默许,甚至鼓励他在朝堂上,对石介一系做出更激烈的反对姿态?甚至不惜制造“决裂”的表象?
可这表象之下,真正的杀招是什么?那所谓的“退路”又指向何方?他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恩师的心思如渊似海,他只能窥见冰山一角,却已觉惊心动魄。
无数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一时理不清头绪,只得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深一揖:“恩师教诲,弟子谨记。”
石介在一旁听得更是心惊肉跳。他性子刚直,对权谋机变本就生疏,恩师这番“化党争为利器”、“主动制造裂痕引蛇出洞”的言论,与他素来主张的“一往无前”、“涤荡污秽”简直背道而驰。
他再也按捺不住,急声道:“恩师!您方才也言,当下大华最需一个‘稳’字。新政推行,正值紧要关头,朝堂之上,十之七八皆是我等师兄弟或与王府有旧之人,纵有分歧,亦是关起门来的家事。若依您之计,我与叶师兄在朝堂公然对立,甚至做出‘决裂’之态,岂非自毁长城?
外人见了,必然以为我王府内讧,有机可乘。届时人心浮动,观望者众,推行新政的胥吏若因此懈怠甚至阳奉阴违,新政大业岂非毁于一旦?这如何使得!”
他越说越急,额上青筋又隐隐浮现。
杨文和看着他焦灼的模样,却并未动怒,反而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直接回答石介的质问,只是目光悠远地掠过众人,望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王府的高墙,看到了那风云诡谲的朝堂与万里江山。
“你们师娘,”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念着你们小时候都爱吃她亲手擀的面。特意让厨房备下了,一人一碗。暖了胃再回各自府邸吧。”
这话题转得突兀,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情。
就在众人微怔之际,杨文和已转身,步履沉稳地向内堂行去。
行至通往内园的锦缎屏风前,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一首《渔家傲》突然响起: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鱼龙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政谩有惊天计。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天门去!”
吟声落,玄色的袍角已掠过屏风,消失在通往内园的阴影里。
叶九龄瞳孔瞬间缩如针尖,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嵌入硬木之中。那锐利的眼神深处,翻涌起滔天巨浪,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明悟。
他猛地看向杨文和消失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吕祖谦的反应同样剧烈,他本是歪靠在椅背上,此刻如遭电击般弹直了身体,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酒液迅速洇开一片深色。
他脸上那惯有的嬉笑荡然无存,只剩下极度的惊愕与随之而来的狂喜,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嗅到了血腥的猎豹。他下意识地看向叶九龄,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无法言喻的震撼与了然。
而石介与皮卞,却如坠五里雾中。
石介紧锁着浓眉,反复咀嚼着这首《渔家傲》,这字字清晰,无外乎表达拨开云雾,直上九霄的意思,可仔细一想,好像又跟恩师之前所要表达的意思不相符。
一时间他只觉得恩师此词气魄极大,隐有改天换地之意,但这与他方才忧虑的新政稳定有何关联?
他困惑地看向叶九龄和吕祖谦异常的反应,更觉一头雾水。
皮卞则是微微眯起了眼,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依旧是那副琢磨不透的神情。他似乎在努力解析诗句中的玄机,但眼神深处更多的是谨慎的观察。
恰在此时,几名丫鬟捧着四个青花海碗鱼贯而入。
碗中热气腾腾,盛着细如银丝的面条,汤色清亮,上面卧着碧绿的菜心、嫩黄的蛋皮丝、还有几片薄如蝉翼的酱色肉片,香气扑鼻。
然而,此刻这四碗热气腾腾的面摆在四人面前,却再无半分温馨。方才的扭打、恩师的训诫、那石破天惊的词句,早已将所有人的心绪搅得天翻地覆。
叶九龄挑起几根面条,动作僵硬。他脑中轰鸣,反复回响着这首《渔家傲》。
恩师的意思……难道是……要行那……?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与灼热交织的洪流在胸中冲撞。
吕祖谦也端起碗,却食不知味,目光灼灼,似有火焰在燃烧,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弧度,仿佛看到了无比壮阔的图景正在眼前展开。
石介食不甘味地扒拉着面条,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仍在苦苦思索那词句与自己新政困局的关系。
皮卞则慢条斯理地吃着,眼神却不时瞟向魂不守舍的叶九龄和兴奋难耐的吕祖谦,又看看困惑的石介,心中那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却更添了几分凝重。
一顿本该是抚慰内心的家常面,吃得四人心烦意乱,思绪各异。
待到碗底渐空,谢南由丫鬟搀扶着缓缓起身。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目光慈和地扫过座下神态各异的孩子们,仿佛方才那场闹剧和之后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行啦!面也吃过了,气也顺了,以后都常回家看看。别整日里就知道钻在衙门里,埋首在奏章堆中。这大华天下,离了你们几个,难道就不转了?”谢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与母性的包容。
随即摆摆手,任由丫鬟小心地扶着,步履安稳地向内室走去,只留下一个温婉而坚韧的背影。
郑秋连忙起身,恭敬地送走谢南。
待谢南身影消失在内室门帘后,她才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浅笑,依次将叶九龄、石介、皮卞送至府门。
阿福早已提着灯笼在阶下等候,最后轮到吕祖谦。
郑秋温言道:“吕师兄,厢房已收拾妥当,让阿福引你过去歇息吧。”
吕祖谦却并未挪步,脸上又恢复了那副跳脱不羁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亢奋光芒。“弟妹且慢!”
他笑嘻嘻地叫住郑秋,转身从方才放在小几上那几个大包袱里,一阵摸索。
很快,他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素色软缎仔细包裹的物件。走到郑秋面前,收敛了几分嬉笑,带着一种郑重的随意,将软缎一层层揭开。
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枚玉佩。
这玉佩形制颇为新奇,非龙非凤,也非寻常的平安扣或子冈牌。其主体竟是一只蜷曲盘绕、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神兽,线条古拙雄浑,带着一种洪荒苍莽的气息。
兽首微昂,双目以极细的金丝镶嵌,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微而灵动的光芒。兽身盘旋的间隙,巧妙地镂空出云雷纹饰,古朴神秘。
玉质是极为罕见的深海冻青,通体莹润,内里仿佛蕴藏着流动的青色云雾,触手生温。
“喏,”吕祖谦将玉佩托在掌心,递到郑秋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这是前些日子在两浙路巡查,路过括苍山深处一座破败古刹避雨。
嘿,你猜怎么着?那庙里就剩个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僧,守着几尊掉漆的泥菩萨。我看他可怜,把随身带的干粮分了大半给他。
临走了,这老僧非拉着我,从佛像底座一个破洞里摸了半天,掏出这么个玩意儿塞给我,说是与我有缘,说是齐朝什么大祭司埋下的古物,能辟邪祟,护佑血脉绵长。
我瞧着这兽样子怪模怪样,玉倒是块好玉。想着弟妹你如今掌着偌大王府,劳心劳力,行章又不在身边,将来添了小侄子小侄女,这玩意儿虽不值什么钱,倒也算个新奇有趣的玩意儿,给他们戴着玩,沾沾喜气也好。”
他絮絮叨叨,说得煞有介事,仿佛真是随手得来的小玩意儿。
然而,郑秋是何等聪慧剔透之人?她目光落在那枚造型奇古、气韵非凡的蟠螭玉佩上,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蟠螭!螭乃龙属,无角,象征辅佐、守护,非帝王之象,却也是王佐重器。此玉质之珍稀,雕工之古拙,绝非寻常古刹老僧所能拥有。
吕祖谦此刻将此物相赠,言明是给杨炯未出世的孩子,其用意昭然若揭。他吕祖谦,这位手握两浙财赋、位高权重的儿徒,是在以这枚象征守护与辅佐的蟠螭古玉,向杨炯未来的子嗣,表明他坚定不移的立场。
他效忠的是杨炯这一脉的血胤,是梁王府未来的正统承继。而非王府内任何可能因王妃再次有孕而起的其他心思。
这哪里是送玉?分明是献上投名状!
郑秋只觉得一股暖流伴随着巨大的压力瞬间涌上心头,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她强自镇定,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枚玉佩。
“吕师兄……”郑秋抬眸,眼中波光流转,有感激,有凝重,更有一种了然于心的默契,“此物太过贵重,也太过奇巧。弟妹代行章,代我们未出世的孩子,谢过师兄这份‘佛缘’了。”
她将“佛缘”二字咬得极轻,却意味深长。
吕祖谦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嗨,不值什么!弟妹喜欢就好!行了行了,天也晚了,你们也早些歇着。小福子!”
他扬声招呼阶下提灯的阿福,“走,带路!我今儿也乏了,得好好睡他一觉!”
说罢,竟真个不再看郑秋,转身大步流星地跟着阿福,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深沉的转角处,只有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隐隐传来,似乎在逗弄阿福什么。
喧嚣渐远,夜风掠庭,郑秋独立正厅阶上,心如东海之浪,澎湃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