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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5章 夫妻(1 / 2)

长安魏王府,正是暮春四月下旬光景,府邸深处正厅之内,早燃起碗口粗细的赤金蟠龙巨烛,照得厅堂亮如白昼。

檀木嵌螺钿的大圆桌面上,早已罗列了满满当当的山珍海味,皆是些稀罕物事:糟鹌鹑、胭脂鹅脯、酒酿清蒸鸭子、风腌果子狸,并几样时鲜的春笋、蕨菜、枸杞芽儿,更有那御田胭脂米熬成的碧粳粥,盛在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里,香气氤氲。

穿红着绿的丫鬟仆妇们,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只闻得杯盘轻碰的微响与裙裾摩挲的窸窣,行动间规矩森严,显是王府气象。

魏王李泽端坐主位,一身家常的宝蓝团花暗纹直裰,衬得面皮愈发白皙,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那眼神偶尔扫过满桌珍馐,却似瞧着寻常土石,并无半分食欲。

下首略侧坐着的,便是那尚未正式大婚却已被阖府上下尊称为王妃的曹子鱼,她今日着了件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宫装,外罩月白素纱比甲,满头青丝只松松挽了个慵妆髻,斜插一支点翠衔珠步摇,行动间珠光微颤,映得她容色清丽,气质却冷冽如寒潭秋水。

二人对坐,箸起匙落,竟无甚言语,偌大厅堂只闻细微咀嚼之声,气氛沉静得近乎凝滞。

李泽忽而搁下手中银箸,那玉箸碰着汝窑冰裂纹的碗沿,发出极轻微却清晰的一声脆响。

他抬手,指尖点向桌中一盘色泽红亮、形如凤尾的菜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亲近:“子鱼,尝尝这道‘凤髓龙肝’,虽名头唬人,实则是前梁宫廷传下的古法,取上等獐子唇舌,以秘制酱料文火煨透,取其至嫩至鲜,非寻常鹿脯可比。”

曹子鱼闻言,抬眸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眼波平静无波,唇角却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弧度,显是领了这份刻意的介绍。

她依言伸箸,夹起一小块,细细品了,方颔首赞道:“果然名不虚传,肉质细嫩,酱香醇厚,回味悠长。”

曹子鱼将食物咽下,取过一旁温润的丝帕轻轻拭了拭嘴角,动作优雅从容。然而她心知肚明,李泽此人,心思深沉如古井,绝无可能无缘无故挑起这等闲话头。他这般做派,无非是铺垫,或是试探。

于是曹子鱼放下丝帕,眼睫微垂,仿佛不经意般接续道:“说来惭愧,妾身这几日借着府中清闲,倒是去拜访了几位家中的旧识亲眷。多是些前朝故旧,如今在朝中或地方上,也算略有根基。”

她语调平缓,如同谈论家常,“只是如今这局势,人人如履薄冰,观望者居多。不过,其中几位叔伯,当年确是蒙我父亲一手提携,恩情未忘,如襄州经略安抚使崔昊,唐州知州施虔等,统共二十三名大小官员,其子侄门生亦多在军政任上。妾身已将他们的名讳、职司并隐晦提及的诉求,细细录于一份册子之上。”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泽,目光坦然而带着一丝审慎,“这些人,若真到了紧要关头,或可引为臂助。只是,山高水远,大多不在长安中枢,且话里话外,所求无非是能调任京畿要地,近水楼台,方好效力。”

李泽静静地听着,面上无甚波澜,只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利光芒。

他执起面前温热的青玉酒杯,浅浅啜了一口琥珀色的陈酿,喉结微动,方沉声应道:“情理之中。皆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此事倒不算为难。本王掌着兵部,调动几个武职,挪移些位置,尚在权柄之内。”

李泽放下酒杯,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此也好,可借此敲打敲打那些墙头草,让他们瞧瞧,跟了本王,并非全无指望。”

言语间,一股冷峭的自信与算计流露出来。

曹子鱼微微颔首,心中暗忖:这些人,昔日能背弃旧主前梁,换取今日荣华,个个都是人精里拔尖的主儿,岂会轻易押上身家性命?李泽此举,以实利诱之,示之以威,倒也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

她心思电转,想到另一桩更紧要的事,便忍不住开口提醒:“王爷,眼下梁王主持的新政正如火如荼,那军政改革的重中之重,便是要在各军设立监军司,分统兵之权。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动作需得更快些。否则,一旦这监军司的架子在全国铺开,人员尽数落定,再想安插调动我们的人,可就难于登天了。”

她语速略快,显见对此事的忧心。

李泽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烛火跳跃处,并未立刻接话,亦未看她。

这沉默如同一堵无形的墙,瞬间横亘在二人之间。

曹子鱼心头微微一沉,知趣地住了口,重新执起银箸,夹起一片碧绿的春笋,默默送入口中。

那笋尖的鲜嫩此刻嚼在口中,竟也品出几分涩意。她明白,自己终究未能完全踏入李泽信任的核心。

这位魏王,对女子,除了他那远在云南的亲妹七公主李溟,怕是骨子里就存着三分轻视与七分戒备。

诸如朱雀卫如何应对监军司这类真正的要紧事,他是绝不会轻易向自己这个“盟友”兼“王妃”和盘托出的。

然而,曹子鱼心中知道,自她踏入这魏王府不过数日,便能将府中繁杂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上下服帖,这份手段与心计,李泽应是看在眼里。

曹子鱼聪明,有野心,更难得的是懂得审时度势,知进知退,确是个极佳的合作伙伴。

只是这“伙伴”二字,终究隔着一层冰冷的利用与防备。

一顿饭便在两人各怀心思的静默中草草收场。

残羹撤下,丫鬟捧上漱盂、手巾。李泽净了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投下一片沉郁的阴影。

他并未看曹子鱼,目光投向厅外被灯火映照得影影绰绰的花园夜色,声音听不出情绪:“坐久了气闷,出去走走?”

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曹子鱼亦起身,将手中温热的丝帕递给侍立的丫鬟,平静应道:“也好,园中夜色想必宜人。”

并无半分扭捏推拒,举止间一派大家闺秀的从容,却也透着一股疏离的配合。

二人遂一前一后,步出正厅,沿着抄手游廊,向王府深处那占地广阔的花园行去。

廊下悬挂的牛角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光影斑驳,映着二人沉默的身影。

晚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温润气息,裹挟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清新与繁花渐次凋零的微醺甜香,扑面而来。

园中正是暮春景象,牡丹开到了极盛,碗口大的姚黄魏紫在夜色中依然显出雍容轮廓,香气浓烈得几乎有些霸道。

海棠早已谢尽,枝头只余点点嫩绿新叶。唯有那攀援在亭台楼阁间的紫藤萝,正值花期,一串串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穗瀑布般垂落,在朦胧月色与灯火映照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华彩,夜风过处,送来阵阵清甜幽香。

更有几株高大的槐树,枝头已结满串串青白色的花苞,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两人沿着卵石铺就的花径,缓缓踱步。四周虫鸣唧唧,更衬得这园中静谧。

沉默持续了片刻,终是李泽率先打破。他负手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曹子鱼耳中:“前些日子得了些消息,崔穆清似乎与李漟之间生了嫌隙,已许久未同进同出。更有意思的是,崔穆清近来频频召见清河崔氏那些清贵翰林,所议之事,竟是筹划着要给李泌撰写传记,并力主拟上‘贤’字谥号。”

他顿了顿,脚步未停,继续道,“另一头,李淑也不太平。她竟将那位怀了龙裔、本该藏得严严实实的刘氏,接回了皇宫。此举着实令人费解。那刘氏本是极好的一步暗棋,如今骤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若非局势有我等尚不知晓的剧变,便是李淑另有所图,行险一搏了。”

曹子鱼步履轻盈,裙裾拂过道旁微湿的草叶,闻言并未立刻接话,只凝神细思。

夜风撩起她鬓边一缕碎发,拂过莹白的脸颊。半晌,她方开口:“依妾身浅见,这乱象纷呈,未必是坏事。崔穆清此举,无论出于真心追思亡夫,抑或借题发挥,自保之举,都无异于在李漟心口插刀。而那刘氏暴露,更似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长公主与大公主之间,若能因此争斗愈烈,乃至你死我活,方是咱们坐收渔利之机。”

她微微侧首,目光掠过李泽沉静的侧脸,“王爷,恕妾直言,我们眼下最缺的便是时间与火候。您乃先帝唯一存世的子嗣,血脉正统便是最大的依仗,亦是旁人无可比拟的优势。

当务之急是沉住气,稳扎稳打,积蓄实力。莫说那第三代尚未降生,便是呱呱坠地,要等他亲政掌权,少说也需十数载光阴。这期间,朝局只会因这新生的‘龙种’而更加波谲云诡,各方角力必然白热。变数越多,我们的机会才越大。故而,妾以为,此刻最忌急躁冒进,当稳坐钓台才是上策。”

李泽听罢,面上并无太多赞许之色,只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有无限沉重压在心头。

他脚步一转,不再沿着花径,而是引着曹子鱼径直走向花园正中央那座高耸的观景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