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浅予所言,残酷地撕开了她一直不愿深想的现实。
大华律例,夫死无嗣,正妻确有权遣散妾室,开具休书,还其自由。这“太子侧妃”的身份,曾是她求生的护身符,如今却成了她追求幸福的绝大障碍。
顶着这身份与杨炯纠缠,于他是污点,于己更是终身无望的枷锁。
田甜可以不在乎流言蜚语,却不能不在乎杨炯的前程,更不能忍受永远站在阴影里仰望他的光明。
一时间,田甜心乱如麻,竟被王浅予这诛心之言逼得哑口无言,只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恰在此时,那煮面的老妪端着另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走了过来。“姑娘,您的面好喽!”
老妪将面放在王浅予面前,又略带担忧地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田甜:“田姑娘,你的面都凉了,老婆子给你回回锅?”
“不必了,阿婆。”田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虚。
老妪疑惑地摇摇头,转身回到摊后。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田甜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王浅予平坦的小腹。这一瞥之下,方才被那“休书”震得纷乱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她的孩子呢?
王浅予何等敏锐,田甜那瞬间的惊疑与探寻如何能逃过她的眼睛。她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挑起几根面条,优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动作从容得如同在享用宫廷御膳。
直到那口面咽下,她才抬眼,目光平静得可怕:“第一次,皇帝派来的杀手,被我的替身挡了灾。那丫头替我死了,骗过了所有人。”
她顿了顿,筷尖轻轻点在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第二次,崔穆清不知如何得了消息,竟遣三十个顶尖高手前来刺杀。
不但让我那未成形的孩儿化作了一滩血水,更一路追杀,如同驱赶丧家之犬。若非天不绝我……呵呵……”
那声冷笑,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恨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弥漫开来,连旁边桌上的食客都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田甜听得心头狂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怎么也想不到崔穆清竟然如此狠辣。同为未亡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赶尽杀绝至此。
“她……她当真是疯了!”田甜失声低呼,带着难以抑制的惊骇。
“疯?”王浅予嗤笑一声,眼中的怨毒稍敛,化作一片冰冷的虚无,“在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有哪个女人最后不是半疯半魔的?我们那一批人,享尽了大华最煊赫的荣光,嫁衣缀满南海明珠,凤冠霞帔举世无双,世人皆道是攀上了九重天阙,谁曾想,那不过是坠入无间地狱的请柬。”
她语调转冷,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与讥讽,“如今回头看看,我们这一群‘凤凰’,死的死,疯的疯,逃的逃,竟是你这个当初最不起眼的小歌女,反倒得了片清净自在的天地,还能替他杨炯执掌一方产业,做个逍遥富家翁。”
王浅予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刀,直刺田甜,“只怕那远在广南东路的梅家女,也难逃崔穆清的惦记,迟早要被请回这长安城来,共赴这黄泉盛宴。”
这番话如同重锤,砸得田甜心头发闷。那些血淋淋的过往,那些挣扎求生的日子,那些暗无天光的恐惧,再次翻涌上来。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乱与悲凉,再睁开眼时,目光已带上了一层坚冰般的疏离与决绝:“姐姐的遭遇,妹妹深表同情。然则,你们之间的恩怨仇杀,与我无涉。我只想守着这方寸清净之地,过自己的日子。姐姐今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若还是方才那些争权夺利之事,恕妹妹无能为力,亦不愿卷入其中。”
王浅予听了,脸上那点虚假的悲悯与感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筷,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王浅予身体再次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眸死死攫住田甜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
声音沉冷,一字一句:“简单!我要钱!”
王浅予顿了顿,目光扫过田甜身上虽不张扬却质地精良的衣裙,扫过她发间那支看似素雅实则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很多钱。多到足以让远在海外的王家精锐,连同他们豢养的私兵,能乘最快的海船,披坚执锐,悄无声息地回到这大华的土地上!”
她盯着田甜瞬间变得惊愕的脸,缓缓补充道,“至于你与杨炯那点‘风光霁月’的事,”
她刻意加重了这四个字,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我可以当作从未看见。非但如此,我还会成全你,亲手写下那封你梦寐以求的休书,让你彻底摆脱‘太子侧妃’这个名头,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去做你的田大掌柜,或者未来的杨夫人,可行?”
田甜在听到“王家精锐”、“私兵”时已沉入谷底,又在那“休书”二字上猛地一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嘴角同样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戒备与嘲讽的弧度:“姐姐真是好大的口气!且不说我田甜有没有这个本事拿出姐姐口中的‘很多钱’,即便是有,姐姐莫不是以为,凭你这空口白牙、云山雾罩的几句话,就想从我这里诓走金山银海?至于休书……呵,我与杨少卿之间,清清白白,无需任何人成全,更不需要姐姐以此为饵。”
“停停停!”王浅予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与不耐,“田甜,你是不是对‘清清白白’这四个字有什么误解?还是觉得全长安的人都瞎了、聋了?
你那点心思,连这煮面的老婆子都看得分明。喜欢杨炯,有什么不敢认的?你不敢认,是因为你头上还顶着东宫的名分!是怕这身份连累了他,还是怕这身份让你永远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王浅予句句诛心,直指要害,“没有我这封休书,你这辈子都别想名正言顺。杨炯只会越来越显赫,他身边的女人,卢氏、李氏、还有那些前赴后继的贵女,哪个不是家世显赫、心思玲珑?
你以为凭你一个顶着‘太子未亡人’名头的歌女,能在他心里占多久分量?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名分、体面比命都重要。
这休书,是你将来唯一的敲门砖。我今日给你,是念在昔日东宫那点微末情分,更是给你一条生路,你可想清楚了!”
王浅予再次拿起筷子,竟不疾不徐地夹起一箸田甜碗中早已凉透的面条,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等待猎物入笼的笃定。
田甜看着她这副吃着自己剩面的从容姿态,听着她话语里赤裸裸的威胁与利诱,胸中那团被强行压下的火焰猛地腾起。
她豁然起身,双手撑在油腻的小木桌上,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含着春水柔波的杏眼此刻燃烧着被逼到绝境的火焰,死死盯着王浅予,声音冷得像冰:“王浅予!你休想用这封休书,用杨炯,来拿捏我田甜。更休想用王府的钱,去填你那复仇的无底洞。”
说罢,她抓起放在桌角的小巧荷包,转身就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呵!”王浅予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冰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
她没有起身阻拦,甚至没有抬头看田甜的背影,只是慢悠悠地拿起田甜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阳春面,竟直接端到了自己面前。
王浅予极其自然地挑起面条,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寒刺骨的锋芒:“妹妹如今富贵加身,腰杆子果然硬得很,连说话都带着铜臭味的底气了。
只是,若是长安城里忽然传遍了,说那杨炯早就同先太子侧妃田氏暗通款曲,秽乱宫闱!你说,御史台的弹章会不会像雪片一样飞到中枢案头?
你说,那位与杨炯交好、默许你们‘风光霁月’的李漟,还能不能、还愿不愿意继续装聋作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田甜的后心。她离去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瞬间钉在了原地。
一股冰冷的杀意,前所未有的强烈杀意,从她纤细的脊背里猛然迸发出来。她倏地转身,目光如两道淬火的利剑,带着蜀地女儿玉石俱焚的狠绝,直刺王浅予。
那眼神,哪里还有半分歌女的柔媚,分明是护崽的母兽,亮出了染血的獠牙。
“呵!小歌女,”王浅予对她的滔天杀意恍若未觉,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这副被彻底激怒的模样,“长本事了?这眼神倒有几分意思,你杀过人么?见过血从温热到冰凉是什么样子么?知道刀子捅进人肚子里的声音有多闷么?”
田甜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喘息使得胸口起伏不定。她死死盯着王浅予,仿佛要将这张假面连同下面那张恶毒的脸一起撕碎。
半晌,她猛地一甩袖,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冰冷坚硬、带着血腥气的字:
“你——休——想!”
话音未落,她已决然转身,背影挺直如松,带着一种悲壮的孤绝,大步流星地朝着长街尽头走去。
王浅予望着那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失望或恼怒,反而浮现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近乎愉悦的冰冷笑意。
她低下头,姿态悠闲地继续吃着那碗田甜留下的、早已冰冷的阳春面,动作依旧优雅从容。直到田甜的身影彻底不见,她才拿起桌上田甜未曾动用的、干净的竹筷,轻轻敲了敲自己面前那个空了的粗瓷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如同某种约定完成的讯号。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市井的嘈杂:“五百万两白银买你自由身。休书在你案头,今夜子时,城外放鹤亭,过时不候。”
说完,她竟真的不再看田甜离去的方向,安闲地挑起了自己碗中最后一箸面条,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末了,王浅予轻轻放下碗筷,看着对面那个几乎未动的、属于田甜的粗瓷碗,里面清汤寡水,面条早已坨成一团。
王浅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女人啊,有了几个铜钱傍身,便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真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