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茂县,城隍庙。
今日的城隍爷喜忧参半,蹲在自家供桌上唉声叹气,也顾不上细听那跪在庙里的百姓香客们一个个拈香磕头都在求些啥,就只是愁眉苦脸蹲在供桌上,两手无意识揪着头顶三山冠,都快要给揪秃了。
昨夜,麾下那个负责监管城西那片丛林安稳的土地公,大半夜火急火燎敲开了自己这城隍庙的庙门,本就不高的身量,又加上是一大把年纪,那冲进门来的麻利劲头,竟然硬生生叫他给跑出来个风驰电掣的架势,一双短腿捯饬得飞快。
真不怪城隍爷今日会发愁,昨夜那土地小老头刚扑进门来,就一把扑到了自己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那树林西侧来了几位仙家高人,有个面相富贵一看就是高门子弟的仙家公子,还养了一头足足有二境修为的阴冥鬼物当仆人!
土地老头还说,那几位仙家人,已经跟林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妖邪鬼物打起来了,其间战况那叫一个天塌地陷尸横遍野,吓得他小老儿头皮发麻,撒丫子就跑,想着赶紧过来给城隍爷报个信!
其实在临茂城隍看来,若光是仙家修士与妖物打架,倒也不算多大的事情,甚至还能让这临茂县地界上饱受妖物祸害的各位神灵们感恩戴德,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
真正的问题是,那土地公还说了,那几位驾临此地的仙家高人,可不只是普通修士,一个个身怀名门路数,不光连佛门那位不动明王的金身虚影都被请出了不说,更可怕的是还有个一剑就是大片妖物、本事通天的剑修大神仙,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
天下间只要有些本事道行的,哪个不知道剑修难惹?虽然城隍土地山水神灵都是高卧神坛,得了帝国钦天监点头认可的各路正神,是有编制在身的,可问题是这临茂县本就地窄人稀,香火不旺,再加上他们一个个品秩不高,实力粗浅,不然也不至于拿那林中妖物没有丝毫办法。
万一到时候那位剑修老爷杀妖杀得不尽兴,反过头来再盯上他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小神灵,说出一个治妖不力,渎职怠工的天大罪名出来,那不就是黄泥巴掉裤裆,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到时候只要那位在他们这些神灵眼中更像神仙的剑修老爷随意一剑…可能都不需要完整一剑,半剑砍下来,都够他们这群就剩差苟延残喘的临茂神灵们好好喝上一壶了!
神道阶品层级之间,虽说跟真正的人间王朝官场是有些区别的,但某些该有的规矩人情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万一那位剑仙老爷当真不讲理怪罪下来,他一个区区小县城隍,连个稍微正规点的台面都爬不上去的一介小神,快连神道金身都维持不住的小可怜,哪里有那个胆量敢把自家上官祭出去挡剑?这岂不就是天降横祸,窘迫日子难上加难?
深觉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的临茂城隍爷,就跟昨夜眼睁睁看着那两伙惹不起在自家头顶打起来了的土地公是同一个想法,干脆让老天爷一道天雷给劈死算逑!
有些人间事官场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因为谁都得罪不起,但是如今已经被摧磨得心力交瘁的临茂城隍爷,实在是早已经提不起当年他因为有功于地方,所以在死后被封为一县城隍时的那个雄壮心气了。
尤其是这两年妖祸越来越重,眼看着这座小城就要人去城空,他这个所谓城隍,可能马上就成了空有冠帽没有香火的废物神灵,甚至可能还没有那林中妖物们活得光鲜亮丽,他有时候也会有些后悔。
是不是当年直接干脆不犹豫入了轮回去投胎,不接手那封由钦天监那边的上官衙差送过来的册封圣旨,他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缩手缩脚的憋屈遭遇?
……
丛林西侧,余人带着昏睡的楚元宵又换了个地方,安安稳稳挨过了漫漫长夜,到了第二日的早上。
那两位自称来自敦煌城的程姓女子,在送走了那位白衣前辈之后,表情有些古怪看了眼这对主仆,尤其是那个对眼前事一无所知的昏睡少年,随后就也告辞离开了,好歹是到底没有再提要斩鬼先斩人一类的说法。
余人也没有多说什么,既然最开始双方之间就不太融洽,那也就不必再有强留人家作伴之类的多此一举了。
江湖路遇,以后怕是都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也就更没有过多客气的必要了。
楚元宵没有醒,余人就光明正大的做了回主,明晃晃一人一鬼依旧留在林前百丈没有走远,只是离那座越烧火光越大的妖尸堆稍远了一些。
夜空中弥漫着的那股原本是皮毛烧焦了的奇怪臭味没有了之后,就只剩下了兽肉被烧熟了之后的香气了,还伴着一股越来越呛鼻的烤焦味,还熏得人有些发馋。
作为鬼物,虽与那林间妖物有区别,但是某种属于天性上的直觉,双方其实都是相通的。
那道过了大半夜还挂在天上没有消散完毕的凌厉剑气,余人依旧还能感受得到,那么在林中那些没有露面的残余妖类自然也感觉得到,他不相信它们还有胆量敢出来找死,真当一位大剑仙就是只会留下点剑气吓唬人的?
楚元宵是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的,坐起身来揉了揉一脸的迷蒙,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先感受到了那从周身传来的无尽酸痛之感,就跟那一夜小镇韩氏夫妇突然造访楚家小院之后,他第二日起来时的那个感觉一样,浑身都透着股子不太爽利。
余人看着少年醒来,也悄悄松了口气,果然那位白衣剑仙不是骗人的,那两口酒是真的有用。
要不然,以少年本身的肉身底蕴,那位黑衣苏先生都不让他正儿八经练拳,哪里能扛得住昨晚那么一场不要命的大打出手?也根本不可能睡了一夜就醒,醒了之后也不可能只是觉得不舒服,他要能走得动路,他余人两个字倒过来写!
不过虽然心中奇异,但余人也没有如何大惊小怪,眼前这位他叫了一路公子爷的少年,好像是真的有那么点福缘的,总能在遇上难的时候再遇上几个高人。
仙人指路,福缘不浅。
醒来的楚元宵看着那个一脸复杂的余人,也跟着默了默,昨夜他在昏迷之前,只看到了那一道浩然剑光,也隐隐约约看到了那边树冠顶上有个白色身影起身,但他具体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出手救人,他都没机会弄明白就先一步晕过去了。
此刻再看那顶树冠,除了树枝树叶,别无他物,空空如也。
他其实有句话是没有告诉余人的,就是在余人说要附身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赌上这一把?
有些猜测在那一刻可能并不清晰,前夜在雁鸣湖那边,一人一鬼遇到那个长发水鬼的时候,现身救人的是那位凉州城隍。
楚元宵那时候就只是觉得那个神灵老人的那一身金光,和更早一些的那一道给鬼雾开天窗的六十里剑光之间并不相称。
当昨夜他与那些妖物打架脱力之后,那一道有些眼熟的剑光再次适时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余人大概只会觉得他楚元宵是福缘深厚,但是他自己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从最开始那个红莲祭酒起头,到后来跟水岫湖的矛盾,再到他大道断头肉身破碎,再到遇上余人,又一路行到昨夜,这一路上就总有一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感觉。
有些事看起来是好事,有些事看起来不太好,组合着一路顺下来,就硬生生把他推到了这凉州边界上来了,福缘深不深厚不好说,但冥冥中的仙人指路是真的,这不是今日第一次才有的感觉,而他心里的那股别扭感也越来越强了。
人生在世,哪里来的那么多刚刚好的凑巧?
不等楚元宵再过多细想,出了大力气消耗之后的那股空腹感就席卷而来,但少年没有选择去碰那些已经多被烧焦的妖物血肉,他甚至在看到自己昨天下午打回来,还没来得及烤的那些普通野物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反胃。
然后就只能简单吃了些存在须弥物里的干粮,出门在外,这是稀缺的东西,他一直不太舍得吃,但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真正摆在两人眼前最大的问题,也不是吃什么喝什么,而是眼前这座丛林要怎么穿过去?近百里的山林野路,妖物环伺,前狼后虎,不穿过去的话这一路就得就此止步,穿过去就又等于是从一座座妖物家门口招摇过市,明晃晃虎口拔牙之举。
按照余人猜测,有很多妖物会摄于那位白衣大剑仙的剑气威势,不敢轻举妄动,就跟他自己在昨夜看到那位大仙轻飘飘一手剑气犁地时一样,只会觉得浑身战栗,连长久凝视那一道久久无法复原的林间沟壑都不敢。
那些妖物在彻底化成人形除去妖气之前,本能还是跟山中野物差不多,只是后来学得跟人越像,野物兽类的习性就会越浅,在彻底成为人形之后,才会跟人之骨骼经脉有所相似。
就比如天下修士面对低阶妖物时,判断其道行高低、妖力厚薄时,都会提到一件事,禽兽一类之所以不会如人一般有口能言,主要就是因为“横骨插心”四字。
那横骨是长在肚子里,还是长在喉间,抑或是含在嘴里乃至彻底吐出口,是妖物化形前都要面对的修行关隘。
至于为何非要化成人形这个事情,其实并不新鲜,属于老生常谈了,天道更亲近人族一脉一些,以人身体魄来修炼,大有事半功倍之效而已。
林间妖物虽然已有灵智,但应该还没到真正以人的所思所想来考虑事情的地步,兽类本性还占着大多数,故而不会太敢明晃晃盯着那道剑气的威势出来发难于人。
穿林要趁早,趁着剑气尚未散尽之前经过就是最好的办法,一旦天黑之前无法进入对面那座县城,头顶剑气又彻底消弭,这一人一鬼才会是真正的踏入险地,呆在林地之中就会更加险象环生。
楚元宵考虑良久,最后还是听从了余人的建议,顺着那条被那位白衣文士当先开辟出来的剑气道路进入林中,一路穿行而过,直奔临茂县城。
临进入那丛林之前的最后一步,少年心有所感回头看了眼一路西来的背后那条漫漫长路。
这一步跨出之后,他就算是真正离开了凉州地界,往后便是背井离乡事,前行愈久,故乡愈远,天涯茫茫无绝路,他朝再回头,乡途万里长。
……
那一人一鬼入林之后。
昨夜那场妖祸发生时背靠的那座小山顶上,缓缓现出了一个身形虚淡的老人,身边还有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汉子,二人一同目送着那一人一鬼一对主仆一起穿林海,渐渐东行远去。
老人一直都是那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见少年渐行渐远没再回头,慢慢消失在树影斑驳的丛林深处,片刻后才笑道:“山高水长,路远且艰,老夫倒是没有想到,会是由你来一路护送他出境。”
那中年汉子闻言并无太多情绪,只是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本事低微只能算是一路相随,也没有预想到各位江湖高人早就为他铺好了脚下这一段山程,帮不上什么忙,算是有些多此一举了,不足道哉。”
老人转头笑呵呵看了眼那汉子,抬手拍了拍其肩头,笑道:“所谓礼送,乃是礼字在前,就多少都是心意了,又哪里有大小一说?”
汉子闻言沉默,并未多说什么。
老人见他没有什么多余话说,于是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与凉州城隔着二十里山路毗邻的盐官小镇,在春分夜之前一直都由那大阵四灵守护,又有各位江湖高人看顾镇守,所以虽然灵气浓郁,但威势极重,就少有意外发生。
如今已是一切过往如云烟,那一夜的双方拔河虽已抽干了五方气韵,但小镇百姓却还在那里生活,虽然一个个因为天资或是年岁等原因没机会成为仙家修士人上人,但他们也都曾受过那大阵灵气熏陶,这是事实。
如今小镇没了镇守,再加上天下妖魔横行,祸乱四起,那些一无所知的普通百姓,就成了某些歪门邪道眼中的香饽饽,天生的大补之物,于邪门道行而言,滋补非常。
可以想见,那个还没有大面积扩散开来的人鬼两方之间的斗法结果,虽然被那位儒门亚圣亲自下过了封口令,但必定还是个纸包不住火的结局,毕竟封口令不让人说,还能不让那妖魔鬼怪之间口口相传了?
小镇不太平,近在眼前事。
对于薛城隍而言,虽说盐官镇就在凉州城近前,距离之近就如同在他眼皮子底下,但他毕竟是要监察整个陇右道的,不可能时时看顾小镇安稳,就不得不找个人专门负责此事。
“那位小公主回朝之后,想必朝廷那边会对此地做出一些安排,毕竟作为此地疆土所属的承云帝国,封口令一事不太能完全压在承云皇室身上。”
薛城隍说着话,回头看了眼那汉子,然后笑道:“但是在那封圣旨到来之前,还是要请你再多费一费心,对小镇百姓稍加看顾一二,此事算是老夫欠你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的时候,再来还你。”
汉子闻言看了眼老城隍,并没有直接拒绝,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吟了一下之后突然又是摇头一笑,“高人在侧,想来这看顾一事,应该是轮不上我的吧?”
笑意满满的城隍爷对汉子这话并不奇怪,他回过头看向西侧,似乎那一双视线能就这么跨过数千里地界,直达那座镇口已无铜钟的边关小镇。
“为尊者讳,有些话其实不该老夫来说,但是有些事想必你也该略有耳闻,以那位历来的脾气习惯,他在那座小镇上会是怎么个行事方式,实在是不好说的,请他看顾…”
老城隍话说一半没有再往下说,但却是摇了摇头,显然是对某些事不抱什么大希望的。
汉子自然是听懂了这位二品城隍爷的话里所指,但也没再多说,只是郑重拱手抱拳道:“若有所需,晚辈自当竭尽全力。”
薛城隍转头看了眼汉子,拂须眯眼,满意一笑。
有些时候,当仁不让确实是好事一桩,今日善因,来日福报,因果轮回,生生不息如圆环。
……
盐官镇这边。
盐官署那边又重新开府建衙新招了一批账房衙役各类职司。
小镇百姓皆知此事,自然就有了新的茶余饭后闲话家常新鲜事。
恢复往日荣光的那位现任盐官大人李春畴,第一日开门理政的第一件事,就是与书香陈氏家主陈书槐一起商量着,又给那座乡塾重新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姓宋,叫宋熙。
自从那位教书十多年兢兢业业的崔先生请辞离开小镇之后,镇上乡塾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是休沐不开门的状态了。
许多早就交完了今年乡塾束脩的百姓人家,对此都颇有微词,一个个都还盼着自家孩子在那乡塾之中读书习字,正意修身,好在将来参加帝国科举时,能搏一个光宗耀祖的官身回来,让自家祖坟也跟着冒一冒青烟。
这些往日里好像都没怎么提过科举一事的小镇百姓,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就好像全都知道了这个能让普通百姓鲤鱼跃龙门的登天门路,且还都极为热衷。
甚至有些心气极高的为人父母,在督促自家子女用功的时候,都已经老早就惦记上了那个所谓三元及第的光耀名头,读书要读出个状元还不止,最好是先连那解元、会元的位次都一路收入囊中,科举四宴少说也得参加个两场,那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嘞!
到时候状元老子去五方亭那边跟人下棋,都能纵横捭阖多赢他个五六七八场!
……
小镇道观这边,那个年纪轻轻就担任了道观观主的青衣小道士,近来的日子光景好像又慢慢好过了起来,再不用衣兜瘪瘪揭不开锅了。
说来奇怪,自打那天在五方亭那边挣了那个落魄少年的三文钱之后,不知怎么的,北灵观新任观主会算卦的消息就开始不胫而走,仅仅两三天的功夫,就传遍了小镇每一个镇民的耳中。
原来还是那位目盲不睁眼的老道长当观主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出门不便,就很少会看到他主动离开无名巷,镇上百姓也从没听过、见过他有算卦的能耐。
如今莫名其妙换了个人来当观主,居然还是个会算卦的!
所以很多人就过去凑热闹,顺带也自己掏几颗铜钱出来试上一试图个新鲜。
一时间突然炙手可热起来的小道长,丈二道长摸着头顶的鱼尾冠,有些受宠若惊,他干脆也就不再像老观主那样总是深居简出了,而是一有闲暇的时候,就带上算卦要用的龟甲铜钱,卦幡签筒,高高兴兴去往五方亭那边摆摊赚钱。
五方亭原本都有些冷清下来的气氛,最近又开始因为此事热闹了起来,就好像是突兀掀开了某些人压在心湖底的某种久远记忆,重新恢复到了以往那种,闲来无事就去那凉亭附近凑热闹的老习惯。
虽然少了那位灰衣说书匠陆先生的朗朗书声,但又多了个口若悬河天花乱坠的青衣小道士不是?
至于这位小白道长算卦到底准不准一事,大家反而都不那么热衷求证,反正大多都是奔着找个乐呵去的,算准了就是小道长道法高深,算不准就是马有失蹄,总之就是一个乐乐呵呵开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