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道长刚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算不好出了差错,会彻底砸了小镇道观里供奉神仙的香火饭碗,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回过味来了,这不就是个明摆着让他小白道长白白赚钱的好门路吗?
自觉生财有道抓住了关窍的小白道长,算到后来就干脆连那手底下的卦象到底是个啥都不愿意看了,上手先来一番装模作样,然后就开始脑子都不用过,直接玩命夸人就好,是小娘子就不管长相如何都猛夸好看,是乡塾学生就直接夸读书有成进士及第,是庄稼汉就说五谷丰登岁稔年丰!
买卖人上门是同行,就得小心一点,只夸他个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就差不多了!
……
韩记食铺的柳掌柜这些天也高兴得很,盐官署重新搭起了门面,加上那小白道长又在对门凉亭边摆摊算卦,终于把路口的人气又给拉了起来,这就让她家这糕点铺子的生意也重新红火了起来。
虽不像那小白道长先夸她好看之后,又特意补了一句的那个门庭若市那么夸张,但也确实是生意又红火了很多,她当时一个高兴就多加了五文卦钱,一共十颗铜板放到小道长卦摊上。
双方都高兴,然后继续各做各的买卖。
……
如今的盐官镇,好像确实跟以往的那个样子不太一样了,但乍看起来,又好像还是老样子。
——
承云帝国,京都长安。
白衣问剑在其次,怡然饮酒最高兴。
等到李乘仙那句带着“老东西”三字的骂人话说完,那座一直没有人现身出来的柱国宗祠,终于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们当年之所以会以地头蛇之姿,强行压服彼时还不算真正强龙的白衣剑修,所作所为确实不够光鲜,但也是真正事出有因的,最终目的就是那柄名为“七里河”的锋锐长剑!
就像当初五方亭对弈时,那位酆都鬼侯说过那身在石矶洲的楚霸王掌管天下楚河一样,那把被柱国宗祠强行扣留的白衣佩剑,虽然只是说了个“七里”二字,但它背后真正连着的那条水脉,可绝对不是只有七里而已。
天下九洲陆地,水脉山岳万万千,最早也最大的那四条水脉,与同样最早的五座山岳一起,被合称为“五岳四渎”,这也是为何如今九洲各国都会有各自的五岳四渎,即便没有也要强行凑足的滥觞所出。
最早的这九处所在虽然分布不同,散落在九洲之上各处,但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应该是如今天下各洲各路山水脉络的老祖宗,地位之崇高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中土诸子之一的史家有一本历代相传的万古青史,上面有一句“五岳必要穹与隆,四渎宜深且阔”,最早就是说的这九处。
因其地位特殊,于九洲而言又意义重大,故而这九处山水对应的那九位山水正神的神灵职位封正一事,统一由中土临渊学宫收在手中,不归他们各自所在地界的王朝仙门管辖。
比如承云帝国虽然也有一品五岳正神五位,一品四渎水神四位,但他们真要站在那九位山水神灵老祖宗面前,就大概连给人家当个山水储君的资格都没有。
而当年那柄被柱国宗祠强行扣押的长剑七里河,虽名为七里,其实背后连着的水脉,就正是那祖宗四渎的其中之一,是真正养育了九洲人族的天下水脉之母。
如此深厚的福缘,顶天的机遇,由不得人不见财起意,无所不用其极将之扣押在手,供奉在柱国宗祠之内,这对于承云境内的各地水脉都会大有裨益,水深三丈,水运昌隆,全然不在话下!
可如今白衣如龙,登门讨债,形势比人强,就将那在柱国宗祠之内趴窝万年,又亲身参与过当年事的某些老供奉们,给彻彻底底逼到了墙角处。
如果还债出去,就意味着自此之后,帝国境内的所有水脉全部都得跟着吃瓜落,无一幸免!一旦水运降三丈,恐怕有些受了朝廷封正的水神河伯们都得直接被剥掉神灵头衔!
如果硬扛着不还,眼下这柱国宗祠一时三刻就得被那白衣掀了屋顶去!
这又岂止是进退维谷就能形容的尴尬境地?
当然了,作为堂堂三品帝国的社稷太庙,柱国宗祠的底蕴远不止此刻明面上来得这么不堪,只要那位被追认为“德明皇帝”的皇室初祖,或者是那位掌管皇族宗籍的宗正卿,二者任一出面与那白衣掰一掰手腕,此间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偏偏更尴尬的是,德明皇帝早些年就已不在这宗祠之中住着了,被那皇长子李琮接到了晋王府去常住闭关,根本就没再露过面。
那位宗正卿则更加直接,亲自跟这一代的坐朝皇帝李开元要了一块地,自己重新开府建衙享受人间百姓烟火去了。
除了皇家祭天祭祖的时候,他偶尔会来这宗祠之中串个门,其余时候连面都见不到!
此刻强敌登门,各位皇室老祖宗们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先一步与那二位传音,请他们出面坐镇,结果那两位倒也干脆,前一位直接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全然不予理睬!
后一位稍微客气一些,但也就只笑眯眯说了一句,当年自己拉的屎,现在自己负责擦干净!
会有这句话,是因为这两位当年都没有参与扣剑一事,甚至那位宗正卿还出面拦过他们,但是被他们以人少的该听人多的为由头,把人家的话头给堵回去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曾经在立国时就有个赵王爵位在身,并且至今还是兵家武庙那边陪祀圣人身份的皇室宗正卿,就彻底不愿意呆在柱国宗祠里了,一直在浪迹人间四处云游。
直到十多年前妖龙睁眼天象之后,他倒是一改往日浪迹天涯的逍遥做派突然回了京,却与新登基的皇帝要了座府邸住在了帝都城内,眼前这会儿正拉了一张太师椅摆在他那府邸院落中的一棵繁茂桃树下,一边喝酒一边看戏,时不时还能与那天上白衣遥遥致意,好似同桌饮酒还来个推杯换盏…
看起来像是都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家的宗正卿了…
按理来说,白衣李乘仙与承云皇室之间,最早是有些沾亲带故的,有传说白衣祖上也是礼官洲人氏,与承云皇室算是同出一脉,在没有当年的扣剑一事之前,双方之间也算相处融洽,但现在的话,融不融洽也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
提着酒壶的白衣文士也不拦着那宗祠之中的一帮老东西找帮手,他既然决定了要进入承云帝国来算旧账,就早料到了他们会往里面垫手段。
至于手段高低,算账如何,结果都是早就注定了的,李乘仙又不还是当年的那个愣头青,傻乎乎没看懂人家的布局下套,喝大了还帮着给人数钱来着。
今天的白衣,酒量可比当年要好太多了。
被逼急了的柱国宗祠中人,求援无果之下直接将目光转向了还站在甘露殿前的当朝皇帝,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直接怒道:“李开元,强敌登门,你为何还能如此袖手旁观!”
承云帝国虽然背靠着那柱国宗祠,三品帝国的品秩也确实是有那宗祠的一份依仗在其中,但是却并不是唯一的依仗。
当初在盐官镇的说书匠路春觉就曾提到过,那个传说是末代人皇传承的神策军,此时可就是这承云帝国的京都禁军!
虽然万年以降,今日神策也早已不是万年前那个跟随人皇征伐天下的神策,但仅仅是这个名字,也是足以说明一些事情的!
宫城之内,站在甘露殿前的晋王李琮闻言,直接毫无皇子仪态地翻了个白眼,都不等自己那皇帝老爹亲自开口,就先一步朗声道:“皇室宗祠已经连当朝皇帝的尊号都不愿意叫了,竟还希望陛下与诸位共同对敌,这敌人到底是谁的敌人,诸位怕是还没分清吧?”
那最开始直呼皇帝名讳的声音,被晋王这话给堵得语气一滞,但仅仅片刻之后就又再次理直气壮道:“黄口小儿,岂不知一旦被这李乘仙抢走了那七里河,整个帝国疆域的水运至少得下降三成,无数水神河伯都得削掉神籍,疆域大旱颗粒难收!尔等难道要坐视此等危及江山社稷的祸事出现?!你心中还有没有我承云帝国万年祖宗基业!”
“哦吼!这好大的一顶帽子砸下来,我可是听着都害怕哟!”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晋王李琮,而是皇帝次子,齐王李璟。
这个往日里连朝都不愿意上的皇次子,今日破天荒被皇长兄揪着耳朵来上了一次朝,竟然好巧不巧碰上这么大一出戏,就觉得这偶尔早起一天也挺好。
听到那柱国宗祠那边拿着如此一顶大帽子来砸人,他下意识转过头看了眼站在群臣最前头的皇帝爹,又看了眼那个表情平静好像都不觉得是在说他自己的皇兄,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老早就被这父子俩给算计了…
皇兄大清早掀了他热乎乎睡得正香的被窝又揪耳朵的时候,说的就是让他上朝是父皇的意思!
但是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一个是当皇帝的亲爹,一个是即将成为太子的皇兄,都不太适合太过得罪宗祠那帮糟老头,皇兄之前那一句还能说是为了维护皇帝威严,但要是后面那句也怼回去,他以后的太子之位怕是都得坐不安稳了。
所以,天将降大任于本王,老子只有十二岁,我还是个孩子啊!说两句童言无忌的混账话又有什么错?老子又不想当皇帝!
所以,齐王殿下也不在乎身旁群臣看着他的那一道道奇异眼神,今日就让你们好好睁大狗眼开开眼界,看一看本王是如何单手撕太庙的!
“水运降三丈,那是谁的错?是陛下还是晋王?你们当年要是不眼馋人家的佩剑,不自恃身份仗势欺人,能有今天的祸事?我可是早就听说了,当年宗正卿那老头儿可是拦过你们的,还被你们给怼出了太庙呢!”
李璟笑眯眯好整以暇就来了一手祸水东流,然后才似笑非笑道:“自己做错了,还想着让旁人帮你们擦屁股,你们怎么好意思的?真当我承云帝国没了你们这帮不冒青烟冒黑烟的老家伙,就活不下去了?神灵缩水很了不起吗?大不了找几个会念经的雨师也去找个庙求点雨呗,还能比缺个大德更难了?”
这位齐王殿下历来不爱乖乖趴在太学里听先生讲书,什么之乎者也尊师重道什么的,他干脆懒得在意!
此刻放开手脚与人打嘴仗,那就直接是从城中坊市上的地痞流氓那里学来的江湖手段,就这还是留了三分功力的,毕竟也算是自家的不知道哪一代的旁支老祖宗,得有点礼貌!
之所以说是旁支老祖宗,是因为于皇子而言,真正的历代祖宗都是每一代的皇帝,但是这些位正经祖宗都比较命苦,选好了要坐在龙椅上,就不能有修为在身,自然一个个都成了那太庙里的一块块牌位,而那些活下来住进宗祠的,就没有一个是真当过皇帝的,顶多是历代皇帝的兄弟姐妹之类,不是旁支又是什么?
当然,他李璟以后可能也是旁支,但他又没想过要住什么太庙,因为他一不爱读书,二不爱吃苦修炼,估摸着以后就是活个七八十岁然后找块地把自己埋了,寿终正寝就可以了,当什么皇帝,当什么老祖宗,都不嫌累得慌!
那宗祠里的说话人,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小辈给堵话头堵到如此地步,气的也是不轻,都开始控制不住的抖抖索索喃喃自语了,“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齐王李璟闻言更是直接笑了,抬头看了眼东北方向,甘露殿坐北朝南,站在殿前视线被遮挡,他也看不见那座宗祠,但总是那么个意思就是了。
“说起来乱臣贼子,我爹是皇帝,你们的爹也是皇帝,我们这帮人都没有那个坐龙椅的命,我倒是还好,可你们这帮老头却净想着要替皇帝做决定!”
他嘿嘿一笑,“都说君君臣臣,你们一个个少说也都当了几百上千年的臣子了,以前先不说,光是今天就都敢反过来威逼皇帝,咱们要不要好好掰着指头数数,到底谁是乱臣贼子?”
嚯!
这几段架吵完,大殿前那一堆的当朝群臣一个个只觉得大开了一回眼界!往日里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从来不怎么来早朝,即便是被强行拖了过来,也是站在殿上打瞌睡的齐王殿下,竟然如此的能言善辩,胆大包天!而且这个打嘴仗的功夫…够劲儿!
站在群臣最前头的皇帝陛下,以及稍后他一步的晋王殿下,一对父子此刻表情都有些古怪,像是在竭力维持表情平稳…
这个混账,就不能注意一下措辞?
就连那个高高浮空站在城外的白衣文士,此刻都觉得手中酒壶里的酒水好像又香了三分,当年他要是有这个嘴上功夫,骂都得把那帮老东西骂死!
不过白衣一边看戏,一边又心底思量了一下,现在这个局面,那柱国宗祠等于是直接被架在火上烤了,脸面拉不下来的情况下被如此硬撕脸面,非得狗急跳墙不可,说不准接下来他也不得不下点狠手了…
文士一念至此,又看了眼那甘露殿前的父子三人,接着就摸了摸下巴,表情也有些古怪。
都说伴君如虎,可这个皇帝一家子看起来好像人品都还行,自己要是真的大打出手,就得真把供奉着人家正经祖宗的太庙给拆了,有点过意不去啊…
……
正在几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谁都没有料到,那位一直隐身晋王府的皇室初祖竟然亲自出手了!
不过,他出手的方向却不是奔着那城外的白衣文士,而是直接朝着那宗祠而去的,目标就是那柄长剑七里河。
原本还被放在宗祠牌位前一侧作为镇国神器之一的寒光长剑,一瞬间自那兰锜剑架上飞起,彷佛是欢欣于终于得以脱困一般,发出一声清越欢快的剑鸣,然后直接一剑戳碎剑前虚空,再现身时已经到了白衣身前,还欢快地围着白衣身周转了好几圈。
那位突兀出手的德明皇帝,从出手到说话都没有现身,一直沉寂盘坐在晋王府的某间暗室之中,但苍老的声音却缓缓响彻在整个帝都上空。
“今日之事,实是当年族中小辈有错在前,李大剑仙登门讨债是当年果报,与人无尤,只是李剑仙如此咄咄逼人,有些太过不将我承云帝国放在眼中了…”
白衣文士闻言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笑等着那位不曾现身的老前辈后话。
然后,就听那声音先叹了口气,而后继续缓缓道:“冤冤相报,不提也罢,此间事后,就算我承云皇室与李大剑仙之间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从此再无瓜葛。”
既然是初祖都亲自发话了,宗祠那边虽然有些憋屈,但到底没敢再多说什么,甚至还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个台阶能走下来,算不错了。
白衣李乘仙听那苍老声音说完,淡淡一笑,随后朝着那晋王府方向躬身抱拳,第一次严肃正经道:“晚辈今日多有冒犯,还请德明皇帝多多见谅!”
那个苍老声音却没有再出声,彷佛是没有听见一样。
李乘仙也不在意,直起身来又看了眼那甘露殿前,一位皇帝,一位剑仙,各自轻轻点头,便算这一场问剑到此为止。
……
宫城后侧立政殿。
抱着酒葫芦喝掉了半葫芦酒水的白衣女子,笑眯眯只觉得这一趟跟着小姑娘来皇城,是真的来对了!
这么好看一场戏,回去之后得好好跟师父说说,自家师父也看那帮宗祠老家伙们不顺眼很久了,就是苦于没有那白衣这么正的由头罢了,等这一场戏听完,师父她老人家不得好好赏几壶压箱底的好酒给咱?
皇后娘娘对于这个结果好像并无任何的意外,表情淡淡,只是眉宇间好像略微有些心疼。
李玉瑶看了眼母后,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本还有些惆怅的皇后噗嗤一笑,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安慰了一下女儿,有些事情只是早晚而已,迟不如早,随后她抬起头看了眼白衣女子。
李竹会意,拉过小姑娘到跟前,笑眯眯道:“小师姐带你去见高人?”
小姑娘压下心头的某些担心,笑着小声回了一句,“好啊,这位前辈做了我一直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我得去好好说声谢谢!”
李十二淡淡一笑,带着同样一身白衣裙裳的小姑娘化虹而起,直奔城西!
今日白衣见白衣,必有一场神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