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掌柜从北边山道上回到酒肆的时候,酒肆外的四人已经团团围坐在了同一张酒桌边。
本来是给自己一番鼓劲打气之后,想要去跟掌柜的掰扯掰扯做生意门道的青衣账房,被那位醉眼朦胧的白衣文士一声叫酒给打断,突然就有些不敢去了,搬完了酒,就开始愁眉苦脸坐在文士桌边唉声叹气。
再等到那个文士自然而然倒了三碗酒给他灌进肚子,勾醒了肚子里的酒虫之后,他就干脆已经忘了本来是要去做什么,只顾着与那白衣文士推杯换盏,逍遥天外了。
那本来趴在桌边各自抱着一碗油泼面狼吞虎咽的楚元宵和余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和那两个读书人坐在了一桌的。
大概是因为那个青衣账房愁肠百结,想要找个人诉苦,却发现那白衣文士只顾着喝酒,根本就不是个会聊天的,他环视一圈之后,就盯上了那两个低头扒饭的少年过路人。
余人是青衣小厮打扮,其实显露出来的面貌年岁不大,一样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模样。
所以,被喝酒喝得脸颊泛红的青衣账房抢了两只面碗,然后直接放在那白衣酒桌上的时候,楚元宵和余人两个都有些愣怔,也有些无奈。
尤其是余人,自家公子还不知道那白衣文士是谁,可他知道啊!
如今要让他与那位本事高得看不到顶的大剑仙同桌而坐,那原本吃着还挺香的油泼面,一转眼间都香不起来了,他只觉得味同嚼蜡,战战兢兢。
楚元宵倒还算好,虽然是换了个桌吃面,有些不太自在,但他从小就知道粮食不能糟蹋,所以还是很快扒完了碗中的面条,然后轻轻将碗放下,一双筷子整整齐齐担在碗口。
好客青衣眼见楚元宵吃完,笑眯眯适时将一只陶碗推到了少年面前,借着酒劲挤眉弄眼,是又惦记上了卖酒的事情。
“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要不要尝尝我家酒肆这瑶泉曲?与那白醪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嘞!”
楚元宵有些尴尬,实在是这账房先生盛情难却,可他兜里寒酸,也没喝过酒,那碗推过来的酒水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坐在楚元宵对面忙着喝酒的白衣文士,抽空抬头看了眼一脸为难的少年人,又转头看了看青衣账房那一脸的热切,恨不得马上就挣个百八十两酒钱入账一样,于是就轻嗤一声,似笑非笑道:“杨先生,拿着我买的酒做买卖,你这光想着挣钱却不想花钱,无本买卖是不是也太顺手了些?”
账房先生转过头哀怨般看了眼文士,本以为是个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酒中好友,没想到竟然如此拆人台阶,你就不怕说话招恨没朋友?你以为你跟我家掌柜的一样好看又招人稀罕?
“李兄这话说得多见外,你我同桌饮酒、醉了抱头都多少回了,拿你一碗酒水借个花献个佛怎么了?还跟我计较这个,这会儿又不是你说的咱俩都已经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不是?用我的酒赚钱,我还用你在这里显摆?你要让人家记住你的酒好喝,你就得掏自己家的家底,要不然他下回想喝酒,只要找我就成了,还有你什么事?”
两人之间一番言语交锋,青衣账房最后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不是因为他说不过这白衣,而是转头的功夫里,碰巧看见自家掌柜的从酒肆那边出来了,不过这一回她手里提着的倒不是菜刀,看样子好像是一盘下酒菜!
杨账房有些发愣,好家伙,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他都在这酒肆里当了多少年账房了,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自家掌柜还会做下酒菜?掌柜的炖肉煮面酿酒都是一把好手,但的确是真没见过她还会做菜啊!
付掌柜大概是因为又做成了一笔买卖心情不错,所以端着那盘小菜来到几人桌边时,破天荒没有拉着脸,先是不着痕迹看了眼又开始自顾自倒酒喝的白衣文士,随后转过头瞪了眼自家账房,但好心情地没有再骂人,只是没好气睨了那汉子一眼。
杨账房嘿嘿傻笑,你瞅瞅,我家掌柜的多好看?瞪人都瞪得这么风姿绰约!
楚元宵看了眼这对店家,心下了然也没多看,转过头时却发现自家伴当余人脸色不太对,面色有些发白,他递过去一个疑问眼神,但余人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正当此时,那个已经早一步离开的蒙眼年轻人,一瘸一拐从那北边的路口走了回来,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他手中还拄着一把刀当盲杖,正是那个拽他离开的草鞋老人一开始背在背上的那一把。
刀型狭长如禾叶,带着刀鞘的刀尖处略微弯曲,正是苗刀的形制。
桌边几人回头看着那个摸摸索索来到近前的遮眼年轻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天生目疾的年轻人耳力很好,到了近前后就停下了脚步,拱手作揖乃是儒家之礼,“小生魏臣,龙池洲人士,今日流落此地归家艰难,特来此地乞求诸位搭救。”
坐在桌边的四人都没有开口,倒是那个专门过来送酒菜的付掌柜先翻了个白眼,叉着腰没好气道:“老娘就是个当垆卖酒的而已,又没有收过送你回家的酬金,再说礼官洲到龙池洲之间隔山又跨海的,老娘哪个有那个闲功夫送你回家?”
年轻人有些沉默,他大概猜得出来面前形势,有些话就不太好明说,这位女掌柜早在山路北侧二十里外时也跟他说过了,风雪楼接了单子要弄死绑了他的那个野修老人,但并没有说过要一并负责把他送回龙池洲。
所以风雪楼只做接到手里的买卖,但并不额外好心送他回家。
然后,她就直接把他扔到了半道上,一个人回来了。
要不是年轻人自幼目盲,练就了一副极好的耳力,而且也习惯了一路上记一记来路方向,运气也算不错,他真的都未必能再找回这间酒肆。
酒桌这边,白衣文士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抬起头瞥了眼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人,随后轻笑一声转过头看了眼那青衣账房,“杨先生,这笔买卖其实可以做。”
青衣账房一脸迷蒙的看着白衣,自家掌柜都发话了,他哪里敢接什么买卖?再说了,送人去龙池洲,谁去?掌柜的不愿意,他一个账房哪里做得了主?
白衣一笑,“我瞧着他这一身,也不像是个贫寒人家的子弟,你们若是没有空闲的话,其实可以先收留他,一日三餐也花不了太多钱,以后有机会碰上要一路东行的人,就可以将他托付出去,等他回到龙池洲,再给你们送回饭钱不就成了?”
账房先生闻言没敢直接开口说话,先转过头悄悄看了眼自家掌柜的脸色。
女子掌柜好像是早料到自家这个傻账房会有什么反应,侧过头瞪了眼青衣汉子,骂道:“看老娘作甚?想做买卖你就做,要是做赔本了,就从你月例酒钱里扣!”
青衣闻言脸色一苦,随后又咧嘴一笑,满脸开心。
你看,早说了我家掌柜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可甜着嘞!
那年轻人侧耳听着一桌人三言两语就又把他给收留了,峰回路转,自然又是高兴,心底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山路上,要是这间酒肆不愿意收留,他一个盲眼之人,就真的要死在山野之间了。
年轻人如此想着,暂时又无以为报,于是提起手中那把苗刀,轻声道:“一路上听与我同行的那位老人家所言,这把刀乃是龙池洲内某个大帝国的禁军制式战刀,品相应该是还不错,大概是能值些钱的,就算小生感谢各位好心人收留的谢礼,送给掌柜的。”
女子闻言看了看年轻人提着的那把刀,翻了个白眼从桌边让开身形,本来是想指着那就座的四人,又想起了那年轻人看不见,于是干脆道:“你觉得我们这几个人,有谁是用得上你那个什么禁军战刀的?老娘就是个开酒肆的普通买卖人,又不杀人放火的,要你那破刀作甚!”
喝酒微醺的青衣账房听着掌柜的如此干脆就拒绝了人家的好意,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又想起来他之前要跟掌柜掰扯的生意经了。
果然自家这个傻掌柜不会做生意,这不明摆着是送上门的挣钱买卖,怎么还能不要呢?
见钱眼开的账房先生赶忙从桌边起身,三两步越过桌边,匆匆到了那年轻人身前,笑眯眯接过了那把战刀,回头看着女掌柜笑道:“掌柜的,人家一番好意,你要是不收岂不是驳了人家的面子?要我说啊,就该把这刀卖出去,算成是这位小兄弟的吃饭钱,咱们也能有些进项,不就是件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女子有些嫌弃地看了眼汉子,但最后还是没有选择拒绝,这个傻账房最近好像终于有些开窍了,知道替她担一担酒肆生意的担子,赚钱的劲头来之不易,自己也不好太过打击他。
“老娘只是个卖酒的,不会卖刀,你看着办!”
杨账房闻言也不意外,抱着刀踱步到那张酒桌边,看了眼那个又开始只喝酒不抬头的白衣文士,随后转过头开始打量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人。
“小公子,江湖路远,要不要买把刀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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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州城曾在很多年前迁过城址,所以就有了新城、旧城两座城池之分。
如今新城繁华,车水马龙,人烟众多,旧城那边就自然而然少了人气,朝廷官府也不曾主持过翻修重建,直接将之当成了废城,本来都是要夷为平地的,只是一直没能得空,所以旧城址内基本已是接近荒废的状态,没有几个百姓还住在其中。
反倒是那座旧城隍庙依旧热闹红火,神灵往来络绎不绝,大有摩肩接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