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中新来的那队御衣客已经走到了摊位跟前,领头身穿大红莽牛袍的御衣客百户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随从,自己找了张桌子坐下,冷冷地对老掌柜点了点头。
“客官,吃点什么?”刀疤老掌柜问。
御衣客指了指年轻刀客的桌子,示意来一份同样的。
柳絮似是没看见那虬髯客御衣客,兀自盯着煨酒的挑子,这瓮老酒确实是好酒,南方的酒不似北方的酒烈,但更香,可是这“烧血喉”却又香又烈,喝的人流出泪来,难怪不少老饕酒客对这老掌柜的酒魂牵梦绕。
世间的酒实在太多,能喝到一口对自己胃口的酒,难得。
刀疤老掌柜将酒煨好,倒出一碗递给年轻刀客柳絮,另外一碗,递给了那大红莽牛袍御衣客。
御衣客没有急着喝酒,端着酒瓮声瓮气地问:“你就是酒师刘老刀?”
刀疤老掌柜慢条斯理地伸手擦拭着手掌,点点头:“小民便是酒师刘老刀。”
御衣客冷哼一声,阴恻恻地将酒碗丢在桌上,酒液撒了小半,看的柳絮眉头一皱。
“御魔司金陵卫百户陈虎,酒师刘老刀,我们怀疑你和大盗醉无欲有染,随我们走一遭吧。”说着御衣客陈虎挥挥手,身后几名御衣客立即拿出铁锁,气势汹汹就要拿人。
“慢着!”
柳絮很是痛心地将酒浅尝一口,放在桌上,苦笑着问:“官人,即便要拿人,也不必撒了酒吧?这酒可是酒中最烈的‘烧血喉’,价值连城,多少老饕酒客苦候数年都尝不到呢。”
御衣客陈虎眉毛跳了跳:“当街携带刀兵,你是何人?”
柳絮咧嘴笑嘻嘻地:“我?我是个差役。”
听到柳絮说自己是差役,御衣客陈虎眸子一松,砰地一声拍了拍桌子,又将那碗“烧血喉”拍的洒了半盏,看的柳絮眼睛一阵阵跳,痛心疾首,眉毛一下竖了起来,眼眸中杀气四溢。
他抱了抱手中刀。
“小小差役,我乃是正六品御魔司百户!”御衣客陈虎大喝道。
刀疤老掌柜身子一颤,手掌哆嗦了几下,身子缓缓往后缩。这些日子金陵城不太平,自从太初宫中御酒被盗之后,金陵城连发大案,官差们急着拿人定案,更何况眼前的可是一位百户,这时候可不能去触霉头。
他想劝那年轻刀客赶紧跪下,却看到这位年轻刀客柳絮开始慢慢地解肩上的大氅,他将怀中的刀拿了出来。
绿鲨皮刀鞘,上头铆着一溜儿蓝绿松石,刀长二尺,柄有鎏金,刀名奔雷。
这奔雷刀乃是大周御魔司差役专配,寻常的奔雷刀并不鎏金,而刀柄鎏金的奔雷刀,只有大周御魔司的千户能佩。
大氅之下,一身大红龙鱼服,龙鱼飞扬,踏云吞雾,口衔宝珠,年轻刀客柳絮面色渐渐冷了下来,整理了一番衣衫,眸子冷厉低喝道:“滚!”
那身穿大红莽牛袍,位居御魔司金陵卫百户的陈虎身子一颤,双眸剧震,慌忙翻身跪倒在地上,蹦蹦蹦地磕起了响头。
大周律,御魔司以下犯上者,处徙流之刑。
大周立国二百载,御魔司一共出过三百多位掌牌千户,这些年来最出名的是人称“铁面神捕”的柳絮柳千户,年纪很轻,却已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抓住了很多朝廷头疼的强贼。
近日陈虎从上面得到了消息,这位最近红的发紫的掌牌千户在燕京刚断了一桩大案,就被太初宫中的皇帝马不停蹄地召回了金陵来,专办那酒仙大盗醉无欲一案。
他费了好大功夫花了大笔银子,探出那醉无欲和这城墙边摆摊的老酒师刘老刀关系匪浅,立功心切一心想在柳千户面前博一个好印象的陈虎赶忙带了一队人过来想先将这刘老刀给捉住,到时献给柳千户卖个人情,谁料……
眼前这年轻刀客,看气度看模样,不正是那柳千户?
他在地上磕了十几个头,额头都磕出血了。
周围的御魔司御衣卫们面面相觑,赶紧跟着跪倒在地下不敢抬头,御魔司戒律森严,看模样这身穿龙鱼服的年轻千户正当宠,否则百户陈虎也不至于这般卖力,没成想马屁竟拍在了马粪上。
“滚吧,离这儿远点,不要让无关人等来烦我!”柳絮眼中的杀意还未散去,他最恶不惜酒之人。
百户陈虎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抬起头来,满是悔恨,魂儿都快掉了似的,他恨不得抽自己几百个巴掌,方才他第一眼见到这年轻刀客,就觉得有异,如今金陵宵禁,白日里寻常百姓上街都战战兢兢的,哪有敢这样气定神闲坐在这喝酒的普通人?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哎!
他立马从地上爬起身来,真的是连滚带爬,牵着马儿一溜烟滚出了巷子。
等他们跑远之后,巷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落雪很快就覆盖起了他们的脚印,身穿大红龙鱼服,佩奔雷刀的柳絮不顾自己身份,很是痛心地将那撒了的酒用手拢着舀入碗中,嘬着嘴将这烧血喉舔了个干净。
“小民见过柳千户!”
刀疤老掌柜面色复杂地对着柳絮拱了拱手,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块儿牌子来。
“小民有天子御赐的麒麟佩,可见官不跪,千户,千户见谅。”他对着柳絮拱了拱手,见柳絮呆愣愣地盯着没法舀回来的酒,很是揪心的模样,不由欲言又止。
大周麒麟佩,乃是天子专赐有功老卒的,可见官不跪,免服徭役,每月领俸。
自大周立国以来,能得赐这麒麟佩的老卒,少之又少。
“老掌柜的,您请坐,我才应该给您赔罪。”柳絮喟然闭目,重重地叹了口气,方才他本可以阻止那御魔司百户陈虎的。这世间最后一坛为将军所酿的烧血喉,就这般被糟蹋了半碗,何不让人痛心。
他站起身来,对着刀疤老掌柜重重地做了一个揖。
“哎,使不得,使不得……”
刀疤老掌柜上前扶他,柳絮却将老掌柜的手攥着,请他在一边坐下。
“不知道柳千户来我这老头子的酒摊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单纯的讨酒喝吧?”刀疤老掌柜刘老刀神色复杂地问。
柳絮点了点头:“我想请一位故人喝一杯,他就快到了。”
刀疤老掌柜刘老刀眼神稍稍变了变:“哦?故人?也好也好……老头子我这的酒,适合故人对饮,这酒,走心。”
“是啊,这酒喝了让我落泪,我还从未喝过这么烈的酒,看来,酒就要喝最烈的,交朋友也要交最好的,我那个朋友,就是个好人……天下间少有的好人!”
柳絮说完,旁边巷子上有筛筛的轻微响声。
柳絮耳朵一动,转过头看向巷边的墙:“故人,我这儿有酒,可否下来一坐?”
他声音不大,却在巷子里来回传响,那巷边高墙上的轻微响声没了。
“戒了。”那人声音有点淡淡的愁绪,似乎胸中有郁懑,从墙上传下。但是声音传来之后片刻,一个消瘦身影还是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这人面带愁容,面色阴郁,眉头紧锁,眼睛看到刀疤老掌柜刘老刀时闪了闪,看到柳絮时,又露出另外一种复杂表情。
柳絮咧嘴摇头轻笑,眼有点花,他将自己酒碗斟满后,又给对面倒了满满一碗,端在那愁容男子跟前,低声骂道:“老子本不喜欢喝酒。”
末了小声道:“将军喜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