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在阶前默立片刻,终是无声地退了出去,竹帘轻落,隔断了院外的世界。
老槐的浓荫在地上无声地拉长、变形。
摇椅依旧在蝉鸣的包围中,固执地、缓慢地摇晃。
海瑞枯瘦的身躯陷在椅中,他呼吸极浅,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唯有那搭在褪色官袍上的右手,几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屈伸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想要握住一丝早已消散的风。
树上的蝉依旧在嘶鸣……
人一老了,就容易想起往事。
现在的海瑞一闭眼,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还有他曾经办过的事,骂过的人……
让他最为记忆犹新的……
还是那个最难以忘怀的君父。
不过,这个时候的海瑞是幸运的,最起码君父没有办到的事情,他的孙子,算是完成了大半。
中兴大明,这一条路,陛下已经走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帝王生涯,已经能够证明陛下是一个贤明的君主……
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下去,像被午后的慵懒浸得发沉。
海瑞的呼吸渐渐匀了,一声轻鼾从花白的胡须间溢出,几片槐叶簌簌飘落,落在他枯瘦的肩头。
摇椅还在轻轻晃,他也进入了梦乡。
梦里没有暑气,只有一片苍茫的辉光,漫无边际。
三座身影悬在光的尽头,如三岳雄峙,压得人不敢抬头。
中间那人,龙袍上的日月星辰似在流转,又凝着万古不化的威严,是世宗皇帝朱后熜,他的目光落在海瑞身上,像两道深潭,声音从高处滚下来,带着金石相击的沉响:“海刚峰,你总说要直道而行,可知这世间路,多的是绕不开的弯?”
左边稍下,穆宗皇帝的身影温润些,却也裹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语气里带着一丝叹息,像风拂过玉磬:“先生的骨头硬,朕知道。可这天下,光有硬骨头,能撑得起来么?”
再往左,万历帝的轮廓最清晰,就是此时朱翊钧的模样。他开口时,声音像落在石阶上的月光般温和,轻轻浅浅:“海师傅,你一生求一个‘公’字,可这‘公’字,真能称量尽世间万难么?”
海瑞站在光尘里,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却又奇异地生出一股平静。
他微微躬身,不是对皇权的屈从,是对岁月的敬意。
他的声音在梦里竟清亮了些,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样子:“回世宗陛下,弯路上能绕开荆棘,却绕不开人心的秤。直道虽险,走的是心。”
“回穆宗陛下,骨头撑不起天下,可没有骨头,天下便成了一滩烂泥。”
“回陛下,‘公’字称不尽万难,却能让称量的人,心明如镜。”
三座身影在辉光里沉默了。
风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带着松涛与古钟的余韵。
海瑞忽然觉得那压在身上的威严淡了,不是皇权消减,是他自己的心,终于与那亘古的山陵,站成了平等的姿态……
鼾声又起时,蝉鸣恰好拔高了一声。老槐树的影子在他脸上轻轻晃,像谁在替他拂去梦里的尘埃……
摇椅还在晃……
海瑞还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