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凤一边上车一边道:“把我嘱咐的事办成了,我请你吃饭!”
上车之后,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黑色的皇冠平稳启动,汇入暮色渐浓的县城,很快消失在县委大院门外的转角。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尾灯的红光彻底融入县委大院的尽头,心中百感交集。钟书记即将调离影响县委书记的选拔任用、县委书记人选的巨大悬念、胡延坤不断挣扎、石油公司划转最后关头的重重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瑞凤离去带来的短暂轻松。
刘超英、刘进京等人此时也结束了交谈,朝我走来。刘超英的脸上重新挂上了标志性的圆融笑容:“县长,瑞凤市长对咱们今天的工作还是很肯定的。您看接下来……”
“按既定部署,全力冲刺石油公司划转!”我打断他,声音果断而有力,不容置疑,“时间不等人,‘两个稳妥’方案必须坚决落实到位!那30个钉子户,分包到谁头上,谁负责到底!资产债务、人员清退,月底之前,必须全部搞定啊!省石油公司工作组那边,超英县长,还需要你多上心!我们要交出一份让省委、市委都满意的答卷啊!”
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刘超英、刘进京、曹伟兵等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瑞凤市长的站台,钟书记调离的消息,李泰峰的停职……所有这一切,都像狂风骤雨,将东洪官场沉积多年的淤泥冲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现在,是破釜沉舟,一鼓作气的时候!咱们唯有将石油公司划转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彻底啃下来才行!
吕家老菜馆最里间的包房,窗户被厚厚的绒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冷风也透不进来。屋内只点了一盏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线被油烟熏得发乌,勉强照亮方桌上几盘早已凉透的残羹剩菜,以及围坐着的四张心事重重的脸。空气里弥漫着隔夜油脂的哈喇味、烟草的呛人气息,还有一种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压力。
王进发那张圆脸上再无平日里在人大会议室的和气,只剩下憋屈和愤懑。他抓起面前那杯微微泛黄的白酒,一仰脖灌下去大半杯,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邪火。“啪”一声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震得盘子都跳了一下。
“连群!延坤!”他手指点着吕连群,又扫过李勃,最后落在胡延坤脸上,声音因为激动带着破音,“说好了!会上一起发声!咱们老哥几个,同进同退!结果呢?就我一个人站起来当那出头鸟!让王瑞凤指着鼻子训!你们倒好,一个个坐在那里,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屁都不放一个!合着就我王进发一个傻蛋,活该被推出去顶雷挨刀?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飞溅,“那王瑞凤,一个娘们儿,年纪和我闺女一样,当着全县干部的面,把我训得跟孙子似的!我这张老脸,在东洪几十年,从来没这么丢过!你们……你们对得起我吗?!”
吕连群坐在他对面,背微微佝偻着,穿着一件灰色西装。他手里夹着一支快烧到过滤嘴的烟,眼睛盯着面前一盘凝固了油花的红烧肘子,仿佛能从那油花里看出什么玄机。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灰败。面对王进发的指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进发啊……”他吸了口烟,声音嘶哑干涩,“你当我想当缩头乌龟?王瑞凤市长那气势……你是没看见她看人的眼神,刀子似的!泰峰书记,不说在咱们东洪,就是在东原,也是一号人物吧,市人大的副主任啊!省管干部啊,说停职就停职了,市纪委还要查!查什么?查他在东洪那些年的事!这他妈是杀鸡儆猴!是冲着咱们所有人来的!那架势……那架势就是要揪辫子!咱们这把年纪了,经得起查吗?谁敢再往上撞?那不是自己往枪口上送?”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王进发,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恐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你王进发自己沉不住气,倒来怪我?
“泰峰?……唉!”王进发被戳中痛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但随即又梗起脖子,“就算他王瑞凤再凶,再能!市委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吧?泰峰人家为东洪干了多少年?没亏待咱们当领导的吧?我看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停职就停职,还要查!市里这么搞,让咱们这些老家伙怎么想?让下面的干部怎么看?心寒呐!”他抓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仿佛只有酒精能压住那份被时代抛弃的恐慌。
一直沉默的李勃只能陪着笑脸,听说了王瑞凤今天的表态之后,李勃的心都凉了半截。为三位领导频频倒酒,在县级领导干部面前,他这个劳动人事局局长,还是懂的低调。作为劳动人事局局长,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经手”过多少事。那124人的名单,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头,五天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看四人都有了杯中酒,就举起酒杯道:“胡主席……王主任……吕主任……这……这名单……五天……县长和刘常务在会上的话,那是字字见血啊!钱追到哪里,人就查到哪……我……我怎么办?我这才不是丢人的事啊。”
“慌什么!”胡延坤一声低喝,打断了语无伦次的李勃。他枯瘦的手指捏着一个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光。那眼神缓缓扫过惊慌失措的李勃、满脸愤懑的王进发、颓然抽烟的吕连群,最后落在桌上那盏油腻的灯泡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市纪委查东洪?”他眼神中流露出洞察一切的不屑,“查泰峰?那只是个开头!这阵风刮起来,你以为会只吹倒一棵树?那是要连根拔起!是要掘了咱们东洪老班子的根!是要把咱们这些人几十年攒下的那点家底、那点脸面,连皮带骨全掀出来!你们也看到了,人家的眼里根本没有老干部。”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王瑞凤为什么敢这么狂?市里为什么敢下这么重的手?因为他们手里攥着尚方宝剑——改革!石油公司划转!这个大帽子扣下来,什么‘老规矩’、‘老感情’,全是狗屁!挡路的就是绊脚石,就要一脚踢开!泰峰被查,那是给咱们所有人看的!是杀鸡儆猴!下一步,就是咱们!进发,你以为你今天在会上不发言,就能躲过去?名单查起来,你当年安排进去的那个外甥,经得起查吗?连群,你以为你缩着就没事?组织部门当初那些调动,那些‘特批’,哪一桩经得起深挖?还有你,李勃!”胡延坤的目光如刀,直刺李勃,“劳动人事局的大印在你手里盖了那么多年,那124个人,怎么进的石油公司?钱去了哪里?你真当县里查不清楚?还是你以为,你上面的人能永远罩着你?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