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有铁已经来到了牛胡来家。
这里的地势比牛有铁想象的还要偏,方圆一千米之内都没有一个邻居。
住这样的地方,一出急事,喊救命都没人应。
不过,牛胡来家地院却是相当的宽展,牛有铁目测,至少顶他家两个大地院,而且,单是窑就有七八孔,不过,能住人的也就两孔,其余的不是塌了,就是早已经废弃,有的窑里面还槛着羊。
来到大门口,远远,牛有铁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地院内飘出来,门槛上还有一抹浓浓的血渍,已经凝固。
大门虚掩着,牛有铁没有立刻入内,因为里面黑漆漆的,乍一看,就像是个无底洞,等着牛胡来跟了上来,他便开口问:“里面有人吗?”
“有哩,我达一个人。”牛胡来说,一边拾腿上前,把已经斑驳脱落掉的红油漆大门推开,客气地道:“哥,咱进里面去看。”
牛有铁默然点头,跟在牛胡来身后,拾腿跨进了门。
门内是一个洞子,连门一起就叫“洞子门”,在这年代是一种很常见的门院构造。
洞子内黑漆漆的,牛有铁感觉,这个洞子至少有十几米长,里面阴森森的,一路走,他都能闻到一股股淡淡的羊粪的臭味,脚下完全是一片漆黑,每一脚踩下去,他都能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未知的恐惧,嗯,他完全不知道下一脚踩下去是平地还是深渊。
而在他前面,牛有铁只隐约看得到牛胡来的脑袋,在随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路,而有节律地晃上晃下。
往前走了五六米远,牛胡来突然回过头提醒道:“哥,洞子里有点黑,你跟着我走,走慢些。”
“嗯。”牛有铁淡淡回答一声。
这一刻,他莫名的感到厌恶,没想区区一个洞子门,居然会留这么长,早知道这样,他就划火柴照亮了。
现在,他已经走完了洞子,来到地院内,眼前的视线豁然明亮,猛然间,牛有铁感觉自己仿佛重获了天日一般,心情瞬间也好了不少。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地院内暗乎乎的。
牛有铁还在环顾地院内场景,突然,一道苍劲而低沉的嗓音凭空响起。
“胡来,你刚刚弄啥去了?”
“我——我——”牛胡来没说下去。
“你把谁引来了?”那声音又问道,说话的口气厉崴崴的,听着有点吓人。
“我哥。”牛胡来略有些结巴道:“牛,牛有铁,是,是二队人。”
“牛有铁?你说的是牛永禄娃?”
“嗯。”牛胡来说,一边往第三孔窑里走。
牛有铁跟在牛胡来身后,很快,他就看到了跟牛胡来对话的人。
那是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上半身有点残疾,他的两条胳膊分别从胳膊肘处断裂缺失。
此时他正背靠炕墙,坐在小马扎上,用仅剩下的断臂在搓草绳,时不时用嘴咬住绳头,看起来很艰难,可尽管如此,但他的动作已经相当娴熟。
窑内黑漆漆的,远远的,牛有铁都没怎么看清对方的脸,不过这一刻,他已经大概的有了印象。
在他记忆中,此人大概率就是牛胡来父亲,名叫牛富贵,他曾是地主家的儿子,在五十年代,土改的时候,牛胡来爷爷牛老瑞被拉去枪决了,留下了牛胡来父亲,因为是残疾人,所幸活了下来,最后给定了个贫下中农身份,参加了公社集体劳动改造。
而关于牛胡来父亲残疾的事,牛有铁也略知一二,据说当年,此人狂的,为了炸野猪,用黑火药制作了十多斤重的炸药包,不幸的是,在野猪道上布雷的时候,不小心触发了引爆开关,把自己的两条胳膊炸没了。
总之,牛胡来一家人的故事,几乎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当年横霸一方的牛老瑞,谁都知道,他是整个麻油大队一带最厉害的大地主,当然,生平中恶事也没少干。
所谓富不过三代,现在到了孙子辈牛胡来这一代,彻底衰落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牛胡来父子俩现在还仍然住着他们祖上留下来的庄基,这在整个麻油大队都是最大的,父子俩也因此感到自豪,如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牛胡来还没结婚,这意味着,他家即将绝后。
总之,联想到这些,牛有铁就很感慨,还莫名的同情起了牛胡来,这父子俩都算是残疾人,牛胡来的残疾,是因为出生时,脑袋卡的时间长了,从而导致脑梗,继而半身不遂,而他母亲一生下他就走了,父子俩能相依为命走到今天,也是很不容易了。
没想,日子刚有点起色,现在一下子给狼霍霍完了。
“你,你跑来干啥?”牛富贵冷冷地质问牛有铁。
牛有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他知道牛富贵性格比较偏执,乖张。
这主要是因为,他父亲以前被打倒,大量的土地被没收,分配给了平头老百姓,因此他就一直怀恨村里人,尽管他已经经过了集体的劳动改造,但心里那份恨意,迄今为止仍是没有化解开。
也正因为如此,在麻油大队,他从不与村里人来往,与儿子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现在他家羊惨遭狼咬,而这时候,牛有铁又莫名其妙地跑来,因此在他看来,这分明就是在看他家的笑话。
因此,这一刻,他回答什么都是错的,他不该来才是对的。
想到这里,一时间牛有铁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了。
他知道牛富贵的偏见和狭隘,是经过多年的独居生活形成的,但凡,他能与村里人多来往来往,也不至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也正因为如此,让牛胡来的性格,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他内向,怕生,不善言辞,甚至和他父亲一样,都觉得外面的人都是坏人。
就在这时,牛胡来突然开口解释道:“达,他是我喊来帮咱打狼的。”
“打狼?谁要他打?”牛富贵倔强道,一边瞪着他儿子。
那恐怖的一瞪,恶狠狠的眼神,让牛有铁不禁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候,牛有铁跟同村的玩伴来牛富贵家门前的洋槐树上掏鸟窝,被发现了,牛富贵就威胁说要把牛有铁的腿卸了,也就是这么一句稀松平常的威胁话,就像梦魇一样,后来伴随了牛有铁整个童年生活。
直到长大后,那种恐惧感才渐渐的消失了,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胳膊,单打独斗,他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即便是给他一杆枪,他也没办法操作。
想到这些,牛有铁便上来了勇气,他眼中的牛富贵,其实是很可悲的存在,他无需对他太过客气。
于是紧接着,他直接开口怼道:“你儿子喊我来打的,不然,我跑来这儿干啥?”
牛富贵一听,勃然大怒,又恶狠狠地瞪着他儿子,大声嚷道:“我让你出门给我弄鬓草,你可给我引个人回来!你这日把歘东西,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
“达,他真的能打住狼!”牛胡来委屈吧啦地解释道:“上回我拿回来的狼肉,就是他打下送给咱的。”